“刘宝珠你害了我儿子怎么算？建军好好的大学被你耽误没考上，好好的记工员也黄了，以后我在村里怎么抬头，彝巴子就欺负咱们老杨家没出息人……”

    双水村虽然是彝族聚居的村子，但整个大队和公社都是汉人占绝对的多数，还不属于少数民族自治区域，彼此间较劲得厉害。

    老爷子拿着烟枪，一下一下地敲着地面，“你们怎么教的孩子，让她胡说。”

    刘宝珠低着头，不敢吭声。

    去年听说农民也能考大学，杨建军跃跃欲试报了名，结果福妹高烧不退，婆婆不让送医院，是她追着牛车出去，让杨建军送去的。

    所以，婆婆就将这笔账记她头上了。

    福妹心头好笑，她虽不识几个字，但就她爹要都能上大学，那全村都是大学生了！要上也得她孙子那样聪明的孩子才能上……唉，她乖巧听话的孙子，再也见不着了。

    “妈，几个孩子也饿了，咱们先吃饭吧。”张兰替弟媳妇解围。

    宝珠对她感激的笑笑，这家里唯一会帮她们说话的就是大嫂和四叔了。

    张兰今年快四十了，比杨建国还大七.八岁，皮肤黄黑，身材瘦削，但双目炯炯有神，端庄的鹅蛋脸看着很有气质。对于七十多年不见的“故人”，福妹有点懵，她能说已经没啥印象了吗？

    “吃吃吃，人家彝巴子去当兵，每个月几十块的津贴呢，你有啥？就知道吃！”老太太瞪了大儿媳一眼。

    张兰是老早就下乡的“黑五类”，成分属于最差的，在村里干最脏最累的活，头几年时不时还要被拉去牛棚里批.斗，杨家老大要不是娶不着媳妇儿的话，绝对“看不上”她。但这两年形势好转，陆陆续续平.反了不少人，成分讲究没那么严了，她因为能写会算，又会做人，被公社领导破格“提拔”至大队上当会计，工出在生产大队，工分却是按顶尖女人的算在双水村生产队。

    她的工分高，老太太虽然也不喜欢她，但还是会卖两分面子，像这么不留情面，实属罕见。

    张兰张张嘴，看着福妹黑葡萄样的大眼睛，又把话咽下去，牵起她软软的小手：“来，福妹饿了吧？伯娘先给你盛碗南瓜汤。”

    家里穷，孩子多，老人又偏心，福妹虽说快五岁了，但瘦瘦小小，天一亮就得守灶下烧火，没好好梳过头发，像只毛绒绒的小刺猬……说三岁也有人信。

    她眨巴眨巴眼睛，“谢谢大伯娘。”

    “哎哟，嘴巴可真甜！”张兰心里像吃了蜜一样。两个儿子被公公婆婆惯坏了，压根不听她的话，有时候还被撺掇着说她坏话，哪里有福妹这般乖巧。

    到了厨房，悄悄从口袋里摸出两块红红绿绿的水果糖：“快揣兜里，明早再吃，睡觉吃了牙齿会长虫子的。”

    福妹心内无波，这种话……连她孙子都不信。

    但手里却觉着暖暖的，口水也不受控制的多起来。这具身子实在是太小了，一点儿也不争气。

    “伯娘，我怕。”她厚着脸皮往张兰腿上凑，老脸羞红。

    “福妹怕什么呀？”

    “奶奶打，打妈妈，好怕怕。”

    张兰实在喜欢她这思维敏捷，口齿伶俐的样子，把她抱怀里拍了拍，“不怕不怕，奶奶只是说几句就过了，不会真打……”其实她也不信，老太太打宝珠的场景，她又不是没见过。

    但她也泥菩萨过河，爱莫能助啊。

    福妹可还指望着她救母亲呢，也不给她叹息的机会，紧紧吊住她脖子，“外公外婆，舅舅，买糖糖……”她记得，母亲喝农药后，外婆带着几十个本家来闹过，把杨家锅碗瓢盆砸得稀巴烂，恨不得连屋顶都掀了。

    虽然她对外家没啥印象了，但当年的场景却像刻在脑海里一般。外婆和舅舅，应该……会护着她们吧？

    张兰眸光一动，对呀，宝珠可是有婆家人的。而且，她婆家就在公社所在的镇上，骑单车的话个把小时也能到。这几天天黑得晚，骑快点也不怕。

    再说，她在牛棚里关了那么久，什么“牛马蛇神”没见过，会怕？

    “乖丫头，好好在厨房躲着，伯娘出去一趟啊。”

    福妹松了口气，乖乖蹲灶下，肚子实在饿得慌，吃的已经被老太太端屋里了，厨房里只剩一缸生水，她也不敢喝，就掏出水果糖，小心翼翼的含了一颗。

    嘴巴里顿时甜得不像话。

    她皱起眉头，自从六十五那年查出糖尿病后，她已经快二十年没尝过糖味儿了。

    堂屋里骂人的话跟不要钱似的，一箩筐一箩筐的往外倒，张菊芬是典型的不识字的农村妇女，什么脏话都能说出口。她骂几句，老头子跟两句，杨建军再附和两句……真是没个消停时候。

    “建军晚上可得好好收拾她，真是扫把星投胎的……哎哟，气死我了。”一想到被她们搅黄的好差事，张菊芬就气得心口疼。这年代能在队上当个记工员，能落不少好处呢。

    她四个儿子里没当兵的，没上大学的，更别说吃公家饭的，只盼着二儿这次能成，她好扬眉吐气一把。

    杨建军冲宝珠小腿上踢了一脚，“阿嬷放心，先吃饭，别饿坏了，晚上我再教训她。”

    福妹虽然看不见，却心疼得两条眉毛拧一起。按捺住，告诉自己不要冲出去，她才这么小大，出去只有挨打的份。挨了打自己吃亏不说，就怕母亲来护着她，惹来更重的打。

    不能再连累母亲了。

    今天搅事的明明是她，他们却都只拿母亲出气……让她真正意识到，在这家人眼里，她再怎么“赔钱货”，终究是杨家骨肉，他们不一定会真怎么着她，但母亲不一样。

    在他们眼里，母亲永远是外人，可以任打任骂的外人。

    将近两个小时的等待，福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熬下来的，待听见一声“我姑娘在哪”时，她居然高兴得笑出鼻涕泡。

    外婆家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