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作品:《长安

    践行宴设在昭和宫, 长安往日来过几回,也算是熟门熟路。此时出了花厅, 沿回廊往西北角走, 便有宫人候在此处引贵人去更衣。

    蓝欲举着灯笼在前走,一个小宫女小碎步上来,伸手就要接她的灯笼。

    蓝欲身子一偏躲过去, 淡声道“不必, 你前头带路便可。”

    那小宫女年岁不大, 十一二岁的模样。只见她缩缩脖子,眼睛滴溜溜地就往伫立在灯光下的长安身上瞥。长安方才多饮了些酒水, 此时有些头昏脑涨。夜晚的风拂动她鬓角的发丝,她若有所觉地瞥过去, 迷离的目光不自觉与小宫女对上。

    小宫女待看清长安,两眼蹭地就是一亮。

    长安见状不由地发笑。她这一笑,那小宫女连脸颊都羞红了。

    怪有趣的!

    更衣的厢房离得不远,没走一会儿就到了。长安进门之前看了一眼小宫女,紫怨会意,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荷包就塞小宫女手里。

    小宫女似乎没料到给溧阳王妃引个路还得了赏, 一时间眉开眼笑。

    长安看着有趣,问了她一句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怀抱着小荷包,看长安的眼神就跟看仙女似的。脆生生地报上自己的名字,一口气差不多把自己底儿都倒给长安听。蓝欲紫怨听得忍俊不禁,长安也被逗乐了。没忍住伸手去揉了揉小宫女的脑袋,笑着丢下一脸羞红的小宫女去厢房更衣。

    这一段小插曲长安本也没放在心上, 往后却救了她一命,此事暂且不提。

    天色渐晚,等长安回来,宴也差不多接近尾声。这个时辰早已过了宵禁,周修远看了眼天色,出言留人。周和以分府前的飞来轩如今还空着,长安便随周和以去飞来轩歇息。飞来轩离得远,从昭和宫过去,得穿过大半个宫廷。

    长安早已醒了酒,倒是周和以脚步有些蹒跚。

    因着这厮不喜人近身的怪脾气,只得长安亲自搀扶他走。方自仲在前方打着灯笼,小心地为两个主子引路。周修远的目光落在长安的身上,幽沉沉的。

    落后一步的周涵衍瞥见他的眼神,看了眼走远的周和以夫妇,心里不由的复杂。

    都说他周涵衍贪花好色,他这三哥比之他有过之无不及。姜长安都已嫁入溧阳王府一年了,瞧他三哥的这模样,还是没放下惦记呢……

    且不说周修远心中如何想,长安搀扶着周和以才将人搀扶到没人的地儿,站都站不稳的人突然拍拍她的胳膊,笔挺地就站直了身体。风一吹,周和以身上浓重的酒味儿散了些。方自仲从袖子里掏出一小瓷瓶,打开,到了一枚药丸递给他。

    周和以接过去便一口吞下。不出一刻钟,这厮面上的醉态便全部褪去。双目清亮地看着长安,仿佛方才醉得软成一团的人是长安的错觉。

    长安看得啧啧称奇,疑惑地接过方自仲手里的小瓷瓶就打开来嗅了嗅。

    “解酒丸,”周和以闭了闭眼,“顾名思义,解酒用的。”

    长安哦了一声,没嗅出什么名堂便又将小瓷瓶还给方自仲。

    夜凉如水,晚风习习。四月过半将近五月,夜里的风吹拂在脸上也不大凉。灌木丛中,虫鸣声不绝于耳。这一路灯火通明,不打灯笼其实也可。长安亦步亦趋地跟在周和以的身侧,见他脚步下得稳当得很便也歇了搀扶的心思。

    周和以笑了一声,衣袖猎猎下,他容色美得叫人目眩。

    长安深吸了一口气,赶紧收回视线。哪怕吃进嘴里,她还是没法对这厮的美貌平淡视之。

    再过不到三日便要启程去北疆。周和以虽说早已安置好一切,但有些该注意的地方还是要说与长安听。两人便这么一路走一路说。周和以嗓音清悦如山间清泉,十分悦耳。今夜恰巧又饮了酒,沙沙的,听在人耳中过电一般的酥麻。

    长安本侧着耳朵听周和以说话,只是两人才走到御花园,迎头与一行人撞上。

    四个人,两个随身伺候的宫女,一个打着灯笼的小太监。昏黄的灯光下,为首的那人一身薄薄的桃粉色纱衣。腰肢掐得极细,发丝半边披散,只用了一朵绢花。夜里黑,长安都能瞧见了她里头小衣勒得紧绷绷的形状。

    竟然是姜怡宁!本该关在宗人府,在未来三个月后追随靖王而去的姜怡宁!

    别说长安心中难以置信,就是周和以,眉头也蹙了起来。

    姜怡宁也没料到会在宫里碰到长安和周和以,更没料到自己会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两人面前。搔弄鬓角流苏的手僵了一瞬,放下来。她瞪着长安,刚想说什么。瞥到一旁冷面的周和以,将到嘴边的话咽下去,屈膝给两人行礼。

    “妾身,见过溧阳王,溧阳王妃。”

    长安虽对宫妃的装束与分位并不大对的上,但此时瞧着姜怡宁略显寒酸的打扮,也猜到她分位不高。目光在她身上落了落,姜怡宁脸上的谦卑渐渐僵硬,脸颊越来越红,直至僵硬的笑意转变成羞愤。

    显然比起长安打量的随意,姜怡宁心中对她此时的分位介意得不得了。

    不过短短两年,她们的地位发生了天差地别的翻转。都是姜家的女儿,姜长安不仅是郡主之尊,又是正一品亲王王妃,家财万贯不说,手握当今圣上三个承诺。而她呢?从长公主偏心疼爱的孙女一举打落沦为阶下囚。用她暗中藏起的靖王四万私兵的令牌做交换,也不过换来一个八品美人的分位。

    姜怡宁死死咬着下唇,生怕自己一时激愤将心中的愤恨脱口而出。

    她屈膝低着头,忍到浑身颤抖。

    周和以犀利的目光盯在她的头顶,比起长安的惊疑不定,周和以的眼里直接闪现了杀机。姜怡宁这女人,三番四次地要置长安于死地。跟条疯狗似的,甩都甩不掉。若给了她机会往上爬,往后还不知要出什么事儿!

    “你为何会在这?”周和以的目光如利刃,利得仿佛能随时割断人喉咙,“靖王府余孽,本该死于宗人府,居然大摇大摆地在宫里穿行……”

    姜怡宁保持屈膝的姿势不动,道“自然是陛下的旨意。”

    周和以的嗓音像是在冰里淬过一般,一个字都能掉出冰渣子,“哦?”

    周和以身上的煞气放开来,仿佛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罗刹。姜怡宁一瞬间头皮发麻,腿肚子都在打颤,勉强维持着姿势没软瘫下去。但这般直面周和以的杀意,她还是撑不住地想落荒而逃“陛下还在等着,妾身这就告辞。”

    说罢,不等周和以开口,带着宫人绕开两人匆匆离开。

    饶了这么一大圈,男女主最终还是纠缠到一起了。长安扭头看着她背影,眉头皱起来。若是给姜怡宁机会爬上来,往后就是数不尽的麻烦。姜怡宁到底有什么过人的本事,三番四次地作都死不了……

    “回吧,”周和以知她心中担心,捏了捏长安的耳垂,“会有人盯着她的。”

    长安自然相信周和以,想想,点了头。

    歇了一宿,次日一早准备离宫。

    离宫之前长安被曾经的安王妃,如今的皇后娘娘传唤了过去。一大早,未央宫的嬷嬷便候在殿外。长安以为发生了何事,然而匆匆赶过去,不过只是简单的寒暄几句。

    耐着性子在坐了一刻钟,长安抱着莫名其妙的心情离了宫。

    次日一早,红雪红月几人配合着李嬷嬷方自仲清点出行的行李。两位主子一同离京,指不定过几年,小主子也得在北疆出生。他们思虑着,差不多将整个王府都半空了。李嬷嬷想着北疆那边物资短缺,气候寒冷,便尽可能地多准备药材和布匹。

    周和以命人寻的大夫,除了一个苗大夫留下随行,其余早早便送去了北疆。

    启程的这一日,长公主红着眼睛登了门。

    虽说因着姜怡宁之事,祖孙之间如今已然形同陌路。但长公主心里总是抱着一丝侥幸,长安在离京之前会来见她一面。她在府中坐等右等,就是没等来人。打听到长安一天前就去过苏家,今日一早走,没个四五年是决计不会在回京,她坐不住了,亲自登门。

    到底是亲祖母,且又是周和以的亲姑祖母,长安便是再不想见她,人都已经在府中,她自然不能将人打出去。

    两人相顾无言地对面坐着,长公主说了些话,命人将她准备的东西送上来。

    北疆气候恶劣,尤其冬日里寒冷刺骨。她命人备了好些御寒保暖的东西,此时搁一个箱子里装点好。珍贵的药材也备了几车,不管长安收不收,她送来了便没打算带会去“从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若是短缺了什么,尽管给家里来信,祖母会为你准备……”

    长安面色淡淡地听着,长公主看着她,到底还是抹了泪。

    “怡宁之事,是祖母对不住你。”

    长公主挣扎了许久,还是开口道,“祖母曾发了誓,救她一命后,她便与姜家再无瓜葛。如今她人好好儿的活着,祖母不会再管她的事了……”

    长安的眉头动了动,有些想笑“不知长公主可否告诉本妃,怡宁小主是如何从宗人府阶下囚一跃成为宫中美人?”

    长公主犹豫了下,看着长安。

    长安眉眼冷漠。

    她犹豫了又犹豫,最终选择了不隐瞒,“是靖王私兵的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