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作品:《冬至青丘》 丹泽如何听不出他话中的讥讽之意,正待反唇相讥,便听见公良律道:“大家都是忧心国事,气话就都莫要再说了。今年黑齿国遇上蝗灾,要求增加粮食,也是情有可原。大司徒,岁贡上要求三千担除蝗的一通散可齐备了”公良律看向晔盛。
晔盛先瞥了眼公良凤,见后者面无表情,这才解释道:“一通散的主料是白矾,咱们青丘没有白矾矿,须得从外面买。三千担的一通散,就须得白矾三万斤,不是小数目,需得从几处采买,故而耽搁了些时日。”
“药材到了之后还需配药,你还是加紧催一催。”公良律边咳边道:“此事须得抓紧,今年的雨雪比往年早,岁贡需得早些启程送去。若是等大雪封了山,就得绕远路,误了时日可不好。”说罢,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晔盛点头称是:“奉常放心,我一直在催办。”
“义父,您身子不好,仔细又受了风,还是回去歇着吧。”公良凤扶着公良律,劝道。
公良律点了点头,朝众人道:“老夫这身子不争气,先行告辞了。”
公良叔侄二人走后,殿内剩下丹泽,乌交鼓和晔盛三人。乌交鼓与晔盛素来不和,又知晓丹泽高傲,与他二人亦是无话可说,沉着脸硬邦邦立了片刻,简短道:“在下也告辞了!”说罢一甩黑貂披风,转身就走。
“泽公子,”再无旁人,晔盛忍下气来,陪着笑脸问道,“此事……令尊可说了什么”
丹泽望了他一眼,似并不愿多言。
“方才是我不好,我给你陪不是。”晔盛能屈能伸,毫不在意在小辈面前伏低做小,“说实话,是被你说中了,我心里还真是有点发怵。你是知晓的,墨珑那厮可不是什么善茬,他若回来,必定是要寻仇的。”
丹泽毕竟是世家公子,素有教养,虽然心底看不起晔盛,不过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不好再出言讥讽,只淡淡道:“家父说了,能解开这血咒之人,山海大陆寥寥无几。想是墨珑寻到了极厉害的帮手。”
“厉害帮手!”晔盛面色颇难看,怔了半晌,才勉强干笑了两声,“看来,他这是来者不善啊!”
丹泽不再多言,略一拱手,转身离去。
夜半三更,雨雪交加,大司徒府的东角门悄无声息地打开,身穿蓑衣,头戴竹笠的车夫轻手轻脚地牵出两辆马车。随即,马车朝城南疾驰而去。到了城门口,车帘微掀,守卫的兵士看见马车内的人,便连忙开了城门,放马车出行。
夜色沉沉,两辆马车很快消失在茫茫雨雪之中。
天蒙蒙亮,雨雪初霁,大司空府中的家仆早早已起身,洒扫庭院。
丹泽快步行过长廊,进了丹扬所住的院落,屋内传来几声轻咳,捧着铜盆的家仆正待进去服侍梳洗。丹泽接过铜盆,示意家仆退下,他亲自端了进去,用温热的水绞了布巾,恭恭敬敬递给父亲。
丹扬半靠在榻上,接过布巾,慢慢拭面。
“父亲昨夜里睡得可好”待父亲擦过,丹泽复绞了布巾,上前为父亲拭手。温热的布巾将手掌包裹在内,他极有耐心地按摩着父亲粗大而僵硬的指节,力道不轻不重,拿捏得正好。
“迷迷糊糊睡了两个更次吧。”丹扬靠在榻上,望向窗外,残留的雪水顺着屋檐往下落,滴答作响,“……今年这雨雪来得比往年早。”
“是啊。”丹泽应道,低垂着头,继续替丹扬按摩指节。
丹扬望了他片刻,叹道:“有事便说吧!一大早过来,出什么事了么”
丹泽笑了笑道:“没事,只是给父亲说个笑话:孩儿刚刚听人来报,晔盛连夜跑了。”
“跑了”丹扬有些惊奇。
“是,收拾了细软家当,带着老婆孩子一块连夜跑了。还写了一封辞呈,说是因寒湿病犯了,痛苦难当,不得不辞去大司徒一职,归乡调养。”
丹扬面上却无笑意,沉着面问道:“昨夜在司天台,你是不是吓唬他了”
“是他自己胆子小。”丹泽道。
丹扬不满地将手抽回来,皱眉盯着他:“你想做什么”
丹泽抬首,直直望向父亲,面上带着坚决:“孩儿只是不想再忍下去,这青丘的格局也该变一变了。您可知晓,现下外头百姓都如何议论他们说,公良半青丘!”
丹扬的脸色变了,不放心地望向窗外。
丹泽明白他的用意,生怕被府中下人偷听了去,遂宽慰道:“不妨事,小北就在外面。”
院中静悄悄的,唯独一只矛隼静静栖息在松枝上,目光锐利。丹扬这才复看向丹泽,疲倦道:“外头那些市斤之言,你不要跟着瞎传。”
“如今青丘的事务,还有公良家没插手的地方么”说到此事,丹泽便掩饰不住内心的愤慨,语气略显激动,“我知晓父亲您念着旧情,当年公良律是帮您不少忙,使得白狐一族失势,晔驰带着族人避居林泉谷。可是您仔细想想,玄狐衰败,白狐失势,从中得利最大的并非我赤狐族,而是他公良律。这些年,晔盛和乌交鼓唯他马首是瞻,何曾将我们放在眼里。从守疆的兵马到人才的举荐任用,处处都有公良律的人,但凡我想做点什么,却是事事被掣肘,这些您都是知晓的。我担心的是,再这样下去,莫说公良半青丘,怕是整个青丘都要让他吞了去。”
“他敢!”丹扬想撑起身子,却晃了晃,丹泽连忙扶住他。
“孩儿这些话在心里由来已久,若不是到了今日,我也不会说出来。”丹泽望着丹扬,“如今墨珑回来正是一个契机!”
“你是想利用墨珑来对付公良律”
“不仅是墨珑,还有晔家……”丹泽向父亲说出自己的谋划,“墨珑回来肯定想要召集旧部,重振族部;而晔家被压了这么多年,也想要重整旗鼓。久旱淋甘露,咱们只需给他们一点甜头,便能将他们拉拢过来,为我所用。”
“你就不担心,他们两家卷土重来”丹扬当初可谓是费尽心思,才使得赤狐族一家独大。
“墨珑有天雷血咒之恨,白狐族有祖坟被掘之怨,当年的事就是一笔乱账,这仇怨他们且解不开呢。只要两家有坐大之势,咱们从中拨弄拨弄,然后坐山观虎斗即可。”显然丹泽早就考虑过此事。
先拉拢玄狐和白狐,共同对付公良家,然后再挑拨玄狐和白狐,令两家互斗,到时候赤狐族便可坐收渔翁之利。丹扬沉默着,既不反对,也未赞成,一直沉默着。过了半晌,丹扬才道:“公良律这些年在青丘经营得根深叶茂,想要撼他,只怕没这么容易。”
“所以孩儿才说,一定要拉拢晔家。”丹泽道,“晔家这些年的药材生意,遍布整个山海大陆,日进斗金都算是少了。咱们只要能拉拢住晔家,银两进项上便不必处处被公良凤掣肘。”
“你当晔驰是傻子吗他会白白送银两给你!”
“自然是要许他些许好处。”至于什么好处,丹泽似不愿谈太多,忽得话锋一转,“晔盛这些年和公良家勾搭甚深,司药台大笔的采买,他们从中要贪掉不少。晔盛走得这么急,我猜想也不仅仅是因为墨珑,恐怕和司药台的亏空也有关系。窟窿越来越大,他堵也堵不住,干脆一走了之。只是不知晓,他回去之后,晔驰会让谁来接任大司徒我接下来的筹划,可就都落在这个人身上了。”
距离最后一次见到晔驰已有百余年,丹扬的脑中却还是能清晰地浮现出晔驰的模样,这让他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晔驰肯定不会亲自来。”如今的大司徒一职,并无实权,唯一能掌管的只有亏空甚巨的司药台。在这个档口上,无论谁来接任大司徒,都不得不应对墨珑,简而言之,既无实权,还得顶雷。
丹泽猜测着:“晔驰只有一个弟弟晔盛,再无人可派,除非让他儿子晔直来,可他舍得么”
“晔直”丹扬倒还记得,“听说他倒是颇为能干,又是白狐少主,林泉谷许多药材生意都交在他手中。”
“晔直,精明有余,大气不足,和他爹是一个路子。”显然,丹泽对晔直颇为不屑,“对了,我记得晔驰还有个小儿子吧,”
丹扬摇头道:“那个小儿子啊,成日里游手好闲,难堪大用。林泉谷的药材生意做那么大,晔驰也没让他沾手,可见就是个富贵闲人,怎么也轮不到他来。”
青丘,林泉谷,榕湖畔。
正是日中时分,一湖碧水映着日头,波光粼粼,明晃晃地叫人睁不开眼睛。两头梅花鹿正在湖边处不远处吃草,一大一小,踱几步,吃几口,悠闲得很。
湖边长着八株老榕树,因年岁久了,密密匝匝的气根中有许多扎进地面,复长成粗壮的树干,榕树彼此间交错覆盖,远远望去像是一大片榕树林。最靠近湖边的一株榕树是株歪脚树,一大股气根拧得如硕花般直探入湖中。气根上慵懒地歪靠着一人,手持鱼竿,乌发半披,眼睛半眯半睁,似睡非睡……
稍远处的林间,还有一头圆头圆脑的虎斑橘猫,爬树捉蝉,在榕树气根间跳跃腾挪,忙得不亦乐乎。
日光渐移,晒到钓者的面上,钓者懒懒挪了下身子。
虎斑橘猫生啖了一只秋蝉,抻抻脖子咽下去,又抖了抖毛,踱着步回到钓者身旁。肥嘟嘟的身子一歪一躺,倚着钓者的腿,半眯起眼睛,讨好的小呼噜声此起彼伏。钓者心不在焉地伸手挠挠它的下巴,立时,橘猫的呼噜声增强了许多,显然倍感舒适。
林中静谧,偶尔有几片落叶落下,随着轻风飘落到湖边上,在平静的湖面上荡起小小的涟漪,又很快消失。鱼线上系着的浮标几乎是一动不动,连带阳光都显得如此慵懒。橘猫身上的皮毛被日头晒得暖烘烘的,圈着身子,原本半眯的眼睛已经完全阖上……
骤然间,似有什么动静惊动了它,橘猫坐直身子,双耳微微朝后,警惕地望着林子东面。
榕树林的那头,传来几乎是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钓者,晔云起,也是白狐族长晔驰的小儿子,他先伸了个懒腰,这才转头望去――入林之人,脚步又轻又快,片刻功夫便已行到了不远处。晔云起认得他是爹爹的近卫叶景,跟着爹爹身畔多年,武艺甚高,深得信任。只是此人并非狐族,而是一头孤狼,幼年时在荒野之中被爹爹捡回来,从此一直跟在爹爹身边,向来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深得爹爹的信任。
晔云起自然不敢怠慢,忙起身迎道:“叶景哥哥。”
“二公子,族长有请。”叶景朝他施礼道。
“父亲寻我”晔云起一怔,“何事”
“属下不知。”
见叶景一点风声都不透,晔云起也无法,当下先唤了猫:“察察,过来!”
橘黄肥猫闻言连忙蹦q过来,被叶景冷淡且略带鄙夷的目光扫过,僵了僵,只得抖抖毛化出人形,是一个胖乎乎的小书童。
“你把钓具都收拾了,放回湖边小筑去。”晔云起嘱咐过白察察,忙跟叶景一路去了。
一路回到府中,沿着廊下,直至晔驰所住的院外,晔云起再迈步往里,迎头正遇上打扫院落的福哥儿,一边洒水一面扫地,嫌拿笤帚费事,只用毛茸茸的大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
“你再这么扫下去,尾巴可就秃了!”晔云起忍不住提醒他,“你爹那尾巴毛秃得跟耗子似的,就是这么扫出来的。”
吓得福哥儿赶忙把尾巴一收,乖乖去拿笤帚。
书房中,晔驰正看着案上的紫檀木匣,匣内是晔盛带回来的大司徒印。这方印章由一块通体无暇的羊脂玉雕刻而成,上头一朵白玉兰花叙叙开放,花瓣光洁剔透。晔者,草木开白花的样貌,故而晔家以白玉兰花为族徽。这方印章自狐族在青丘立国,已传承了数千年。
伸手抚上印章,晔驰还记得当年自己接掌大司徒印的情景,那时节的自己尚是白狐少主,意气风发,怎又想得到今时今日白狐一族竟会落到不得不偏居青丘一隅的地步。这些年,他所做的,究竟是棋差一步,还是步步皆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