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作品:《冬至青丘》 青丘多狐族,狐族多尖巧,别才而深思,争斗不断。
山海纪年八千四百五十六年,也就是两千余年前,青丘三狐族,玄狐族、白狐族和赤狐族,三族共同抵御外敌入侵,三首领歃血为盟,立国青丘。那时节,天降祥兆,日出之际,从昆仑山方向飞来百鸟庆贺,啾啾鸣叫,在拓城上空盘旋许久,在整个山海大陆引为美谈。三位首领分别出任大司马,大司徒和大司空,三公议政,共同治理青丘。
沧海桑田,世事变幻,四百余年前,黑齿国进犯青丘,玄狐少主墨珑率军守朝阳城。因援军迟迟不至,墨珑遂施计引敌军掘城外白狐族祖坟,白狐晔盛大怒,立时率兵赶至朝阳城外,里应外合,大破敌军。此战之后,墨珑因冒犯白狐先祖,引起白狐族众怒,被押至祭天台上,受天雷,封血咒,逐出青丘。
此后不久,玄狐族长墨易病逝,白狐族长晔驰亦久病体弱,玄狐族和白狐族日渐式微。青丘虽在形式上保留了三公议政,但却早已再不是当年同心同德的景象了。
二更时分,拓城,青丘都城。
司天台上,黑袍宽袖的典星使正俯身于水镜上观测星象变化。暗沉沉的水镜上映出点点星光,典星使轻拂水面,凝神细看――视线内,一枚星子被黑气笼罩,暗淡无光。
“录!”典星使缓声道,“心宿大火为黑气所困,无生机。”
旁边的青袍小童执笔,依言记录在册。厚厚的册上,日期不同,但可看见“心宿大火为黑气所困,无生机”这句话已记录过千百遍,字迹稍嫌潦草。
“师父,这大火年年如此,月月如此,无甚变化,何必日日都记录呢”小童费解问道,“照眼下的情形,玄狐一族哪里还会有翻身之日。”
“住口!”典星使厉声喝住他。
青袍小童被骇住,搁下纸笔,俯身跪地:“徒儿知错了。”
看他小小的身子微微发抖,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典星使皱了皱眉头,沉声道:“不该问的事就别问,多动脑子,少动口。”
“徒儿知晓了。”
“起来吧。”
典星使复看向水镜,用袍袖拂去水面雾气,目光落在心宿太子星――这枚太子星眼下看上去虽然光芒极盛,但隐隐透着青白之色,恐是不详之兆。
“录!心宿太子盛,偶现……”典星使顿了顿,似在犹豫什么。
青袍小童提着笔等着他接下来的话,然而典星使却未再往下说。
“师父”小童试探问道。
典星使皱了皱眉头,沉声道:“心宿太子盛,只录这五个字。”
小童心中虽有疑虑,但不敢再多问,依言录下。
正当典星使预备熄去水镜上星光,忽然发觉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微微泛起波澜,他心中生疑,伏身靠近细察……陡然间,水面沸腾如滚水,一束红光冲出,灼如烈焰!
“师父!”小童惊骇,水面雾气尽数被红光所驱除,连他也能看见这束红光从何处而来,“是大火星!”
“这不可能,刚刚还……”
典星使强制镇定心神,定定盯住大火星――方才尚笼罩在大火星周遭的黑气已荡然无存,冲出的红光逐渐内敛,光芒充盈在星子之中,熠熠生辉。
“快!速速禀报大司空,大奉常,还有司徒和司马!”
小童怔在当地。
“还不快去,愣着作甚!”典星使连声催促道。
“禀、禀报什么”小童问道。
“心宿大火重现光芒……”典星使顿了顿,才沉声接着道,“恐封印已解。”
听见封印已解四字,小童也吃了一惊,不敢多问,忙领命匆匆而去。
暗夜,雨下得正紧,夹着雪粒子,四匹快马风驰电掣,分别奔向拓城大司空府、奉常府和大司徒府和大司马府。
奉常府距离司天台最近,大奉常公良律与义子公良凤最先到达司天台。他们甫一进来,便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在周遭弥漫开来。公良律双目狭长,瘦高如鹤,书生般白净,面上并无皱纹,却有着岁月沧桑的疲惫,叫人看不出年纪来。因患有长年的咳疾,走几步便要咳两声,咳的时候单薄的身子剧烈震动着,叫人疑心他是否还能撑住下一波咳嗽。
公良凤随侍在旁,一袭素净白袍。他虽是公良律的义子,但身量形容上与公良律倒是颇为相似,亦是瘦瘦高高,一双细长凤目,目光犀利冷冽,只是淡淡从典星使身上扫过,立时令后者不寒而栗。
他二人行至水镜前,拂开水镜上的雾气,一言不发地盯着那枚大火星。
紧接着赶到司天台的是青丘大司马乌交鼓,身着黑貂披风,愈发显得身形魁梧。他虽为大司马,说起来官阶比奉常高,却对公良律是颇为恭敬,先上前施礼,然后才凑到水镜前。他不懂星象,盯着典星使指出的那枚大火星,面色暗沉。典星小童随侍在旁,瞄着他铜跋大的拳头,屏声静气,不敢随意乱说话。
雨雪纷飞,司天台外,大司徒晔盛已冒着雨雪乘快马赶到,大司空丹扬的马车比他略迟一步。
辨出马车上大司空府的徽记,晔盛跃下马背,丢开缰绳,三步两步赶到堪堪停稳的马车前,不等侍从掀开车帘便自行伸手:“大司空,我说这事……”
车帘掀开,里头端坐着的并不是丹扬,而是他的儿子丹泽,面上虽无表情,眼底却隐隐有愠色,显然对晔盛这等无礼之举颇为不满。
晔盛一愣,忙问道:“你爹呢”
“家父身体欠安,命我代他前来。”丹泽不慌不忙,下了马车,才朝晔盛施了一礼。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都不露面”晔盛心中恼怒,言语间也不禁透露些许,“就没什么交代么”
“墨珑的血咒迟早会被解开,早点晚点而已,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丹泽淡淡道,抬手做了个相让的手势,请晔盛入内。
晔盛心猛地往下一沉:“他的血咒真解了”
“大司徒莫急,待会再详说。”论起辈分来,丹泽算是晚辈,但这些年来,由于丹扬身体不适,多数公务都命他代为处理,将他磨炼得性情颇为沉稳。晔盛虽然心里急得很,眼下这个时候,也不好摆长辈的架子,只得与丹泽一同入内。
司天台内多为长辈,丹泽上前一一见礼。晔盛心中焦急,忍不住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虚礼。你倒是快说说,墨珑的血咒封印是不是真的解了这血咒当年用你爹爹的心头血为引,若是被强行冲开,你爹爹应该有所察觉才对。”
公良律等人皆看向丹泽。
丹泽却不急不慢,先看向水镜,见心宿大火星果然光芒卓然,不复昔日暗沉景象,这才轻叹了口气:“家父今夜心口处一直隐隐作疼,他便已疑心此事,现下再看星象,墨珑的封印应该是解了。”
闻言,晔盛心底一凉,原本他还抱着一丝侥幸,也许是典星使出了错,又或许是星象暂时的异常,想不到墨珑的封印居然真的被解开了!可是,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有人问出了他心底的疑惑,正是大司马乌交鼓,语气激动,“不是说,墨珑被施的血咒能封印灵力千年这才短短四百多年,他怎么会解封”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一时无人回答。
见无人回答,乌交鼓突然转向丹泽,责问道:“是不是当年你爹在施咒的时候暗中动了手脚……”
“大司马,请慎言!”丹泽厉声喝止住他,“家父当年在祭天台上施血咒,一举一动,众人皆可为证。你再害怕,也不能出言污蔑家父!”
“谁害怕了……”乌交鼓强作镇定,哈哈干笑了两声才朗声道,“墨珑的封印解了便解了,我有什么可怕的。”
丹泽冷眼瞥他,目中满是不屑:“你无非就是担心他回来,夺走你的大司马之位。”
“你胡说!”乌交鼓怒极,手攥拳头,重重捶下,水镜剧烈震动,水花四溅。水珠落地之时已凝为冰珠,击打在光滑石板上,响声清脆。
这水镜中的水取自天镜山庄的镜湖,不远千里运送过来的,每一滴都甚是珍贵。典星使看着地上滚动的冰珠,又是心疼又是气愤,却是敢怒不敢言。典星小童素来知晓水珠珍贵,心疼不已,想都不想,连忙伏到地上,用衣袍兜着,小心翼翼地一粒一粒捡回来。
“给老子滚开!”
乌交鼓看着典星小童碍眼,抬腿就踢。
见状,公良律眉头略略一皱。随即白影一晃,公良凤以袍袖卷起小童,退开丈许,然后冷冷盯了一眼乌交鼓。
“诸位莫要自乱阵脚。”公良律看向乌交鼓,沉声道,“即便墨珑的封印解了,但如今他已不是玄狐少主,这大司马之位也不是他想拿回去就能拿回去的。”
乌交鼓面色阴沉,闷声不语。
晔盛皱眉,忧心忡忡道:“墨珑仅用四百余年便解开了血咒封印,这万一他回来寻仇……”
丹泽毫不掩饰目光中的鄙夷,冷笑道:“寻仇寻什么仇当年你们白狐族一力主张对墨珑施天雷,封血咒,是为了还白狐族先祖的一个天理公道。既是天理公道,又何仇之有何必心虚”
“我、我何曾心虚……”晔盛还想说什么,盯了丹泽两眼,还是忍住了,“罢了,你是小辈,我不与你一般见识。你还是把你爹爹请来,我们要商议大事!”
“家父身体不适,大司空一应事务,皆由我处理。”丹泽淡淡道,“诸位若觉得我只是小辈,不够格站在这里,在下告辞便是。”
偌大的司天台,一阵静默。饶得是满肚子的不快,晔盛也不敢说让丹泽走人的话,乌交鼓也不敢。
公良律的咳嗽打破了静默,公良凤轻抚他的后背,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缓下来。
“这事来得突然,”公良律缓缓道,“难免叫人吃惊,我都明白,只是莫要自乱阵脚,更莫伤了和气才是。”
听见“和气”两字,丹泽在心里冷笑一声,但面上总算还给公良律几分薄面,并未表露出来。
乌交鼓才顾不上什么和气不和气,眉头皱成铁疙瘩,道:“血咒一解,他肯定会回来!我们总得有个对策吧”
公良律道:“不必过于紧张,墨珑即便解了血咒,但灵力被封了四百余年,想要恢复如初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乌交鼓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公良律看出他的心思,安慰道:“即便他回来了,也只是玄狐族中的寻常一员。如今你才是玄狐族长,你才是大司马,他若图谋不轨,犯上作乱,国法族规,都容不得他,我等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乌交鼓等得就是他这最后一句话,毕竟墨珑曾经是玄狐少主,若无当年那场风波,如今的大司马应该是他才对。墨珑一旦回来,想要拿回大司马之位,其他人若皆作壁上观,自己恐怕会落得十分狼狈。
“虽说他回来未必会掀起水花,不过我们事先还是得提防提防。”公良律看向丹泽,以商量的口吻问道,“是不是给边境线上提个醒让他们留意留意”
丹泽的妹妹丹青,率山军军驻守青丘西北境八百里边境线,丹泽自然明白公良律的意思,点了点头。
青丘东南境由公良律的亲信宇文固率绛林军驻守,公良律又看向公良凤,后者道:“我回去便即刻书信告知宇文将军。”
对于只是“留意留意”四字,晔盛心中不甚满意,恨不得在边境便将墨珑狙杀。这念头却不好说出口,他拿眼将公良凤和丹泽望着,盼着他们能心照不宣。
公良律转向乌交鼓,慢吞吞道:“还有,当年墨珑和墨易的旧部,你也多留个心眼吧。”
乌交鼓立即会意,忙道:“此事奉常放心,当年遣散玄风军的时候,我就提防着今日。凡是对墨珑墨易愚忠之人,都未让他们再掌兵。只是……其中有些人被丹将军收编麾下,我也不方便插手。”
闻言,丹泽冷冷道:“大司马多虑,既然他们已经被舍妹收入麾下,自然就是山军的人,与墨家再无干系。”说话间,他目中透出鄙夷之色:乌交鼓当年便是墨珑的副将,两人一块儿生进死出多少回,谁曾想他会是这般嘴脸。
乌交鼓干笑两声:“如此,自然最好不过。”
听了乌交鼓的话,公良律点了点头,继而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身子几乎都站不稳。公良凤不得不在旁小心地扶着他。咳了一阵,公良律缓过气来,才接着道:“此事不是什么大事,诸位不必过于忧心了。当年是按族规处置墨珑,墨易也没有二话,这事上咱们也不欠他的。墨珑虽说性情桀骜,在外头历练多年,想来也能磨磨他的性子。他回来只要安生,倒也不必为难他,何必让旁人说,偌大青丘,竟无这点容人之量。”
晔盛心道:墨珑此人,性情桀骜,睚眦必报,他此番必定挟恨而归,首当其冲的便是自己。公良律置身事外,自然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
“眼下的要紧事,是今年的岁贡。今年雨雪来得早,要早些筹备妥当才是。”公良律换了个话题,看向众人。
提到岁贡,丹泽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沉声道:“今年的岁贡比往年又加了不少!黑齿国的胃口越来越大,又是粮食,又是铜矿……再这样下去,咱们青丘倒成了黑齿国的后仓了。”
“泽公子若是忍不下这口气,不妨带兵去守朝天城。”公良凤讥讽道,“青丘能否扬眉吐气,我等可就全仰仗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