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所见之人与预期相差太大,终兰心绪混乱之下,思维难免有些迟钝。冷静下来以后,她稍稍分析一回,便差不多明了了当下的状况。

    首先,她之前已经见过多年前的阿熹切真出现于过自己眼前,证实了外面存在着和他们不同时间之人的猜测。按理,她死后,本该是温吟被感召来此。而如今,师兄没有见到,来的却是另一个顶着他脸的……不知道什么鬼。因此,很可能,这人也是温吟,只不过,并非她那个时间的温吟而已。

    而从这个青衣服的温吟在她面前的种种表现来说,终兰能够很明确一点:他不认识她。

    他不认识她,可是又并不好奇她是谁。

    证明他心中一定通过某种途径,确定了某个猜测。

    终兰简单联系一下这几个人之间的人物关系,就能差不多推断出这位兄台内心的想法。

    青衣温吟不认识她,但他一定认得温诵的骨骼,并且很清楚自己为何会被突然拉来此地。终兰甚至怀疑,她会恢复得这样迅速,也是出自他的手笔。而可巧,危绍又是喜欢温诵的。这人刚才气势汹汹地那么一大段责问,该不会是以为……她是危绍想要复活温诵,才捣鼓出来的东西吧?

    无论如何,这都是个误会。终兰想明白了以后,便赶忙上前一步,语气友善地制止了一下正戾气外露的仁兄:“等一下。”

    青衣温吟眉头一抖,并没打算理她。

    所幸终兰比较知道抓重点,下一句立马就是:“现在是仙历二七六一年。”

    青衣温吟:“……”

    ???

    眼见对方剑眉蹙起,周身气势向下一坠,针对之意顷刻间就缓和了许多。终兰便知道自己的判断大概是八九不离十了,刚打算进一步和他阐明一下状况,谁知道这人反应太快,眼皮一跳,思绪立马就向着另一个方向马不停蹄地一转——

    “挺厉害啊危绍,居然早这么好几十年,就已经背着人暗地里在做这种事儿了?”

    终兰:“……”

    您能不能先从错误的道路上下来再动脑子啊!!

    老实说,刚刚终兰察觉出这个人不认识她以后,便意识到了不对劲。他认得温诵的骨骼,但并不奇怪为什么温诵的骨头上长出来的不是温诵的身子,证明在他的时间点上,温诵大抵也是已然死去了的。是以,他应该不是过去的温吟。

    可同时,他又不认识终兰。

    终兰是在温诵死后便立即穿越至此,若这人属于未来,那他怎么着都该认得终兰才对。

    要是搁在别人那里,这就是个自相矛盾的死门,百思都不能得解。可是终兰不一样,她自身上还带有一些其它的信息。

    比如,她是穿越过来的。

    故而,属于未来、又不认得她的温吟,是可能存在的。

    在原书之中!

    此念一生,终兰只觉得先前一些本来朦胧的想法,恍然又生出了点新的方向。不过,她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十分有限,所知的并非全部,是以也不排除还有其它的可能解释。

    在艰难的沟通之下,终兰终于用万能的“三千世界”这个说法,差不多让青衣温吟接受了他和他们并不在同一个时间,而且很可能,还不在同一个世界的设定。

    当然,对于终兰居然是自己的新师妹这件事,青衣温吟还是显得有些嫌弃。

    终兰无所谓,她只会比他还嫌弃。

    她的师兄,那可是天山尖的雪,广寒宫的月,九重霄降下的云彩,河汉里摘来的星星!绝对,不可能,长成这么一副吊儿郎当、邪里邪气的模样!

    这本书的作者也太坏了,不能因为人家是反派,就把人这么糟蹋啊!

    终兰一颗拨乱反正的心都更加蠢蠢欲动了。

    对此,青衣温吟觉得有些好笑:“人都是会变的。”

    “但我师兄绝对不会变成你这个样子。”

    终兰瞪着一双水眸言之凿凿地替某人保证。

    危绍就没有她这么乐观了,叹着气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终兰,节哀顺变吧。”

    终兰:“……”

    青衣温吟:“……”

    

    房中的阵已经破了,话既然说开,三个人自然是要先出府再说。

    可惜,世事总与愿违。

    他们刚走过两进院落,来到了大堂中央,就见院中一阵尘土飞扬。一袭黑影被从空中狠狠抛下,闷响一声撞在院角的树干上,颓然下滑。待沙土落定,终兰定睛一看,才发现竟然是明水寒。

    顺着其来处一望,阿月立于半空之中,脚踩一方金阵。湛蓝的衣袂随风而动,一双凤眸内里沉着川下寒冰,眉头紧锁,看上去十分不忿。

    她颇为恼怒地向着明水寒嗤道:“我还当你已经疯昏了头,没想到还有几分眼力。”

    明水寒的神智如今瞧着确实清醒了不少,闻此一言,他哑声一笑:“我说错了吗?她若是当真为了那个人好,便打从一开始,就不该给他千金难。”

    男人仰面朝天,瘫坐在树下,整个人看上去有气无力的。缭绕的黑气汹涌着朝他身上肆意冲撞,可却被一层无形的屏障弹开,怎样也不得其入。

    阿月听着他的话,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不屑道:“你想改变什么?”

    顿了一下,又嗤笑:“以为这样就能改变什么?”

    不知是被此一着勾起了哪般不愉快的回忆,姑娘嘴角扯出一抹讽刺的弧度,自云端降落,不急不缓地朝明水寒走了过去。

    “你太小看人的执着了。”

    她摇了摇头,语声惆怅。仔细一看,那丝讽刺似乎并非向着别人,反而,是在嘲笑自己。

    “若这样便可以改变,我何至于要沦落到如今地步?”

    明水寒面上一方阴影罩开,阿月走至他的跟前站定,双指一并,于空中起阵,看着是打算破开围在他身周的那方屏障。她一边画着阵符,一边耐着性子开口,话是向着明水寒而去,但语声不大,乍一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早和你说了,心与念违,遭千金难反噬,摧经销骨,根本无从剥离,只能以毒攻毒。我虽是利用,但又不是在害你。你不赖着这些魔泽,现在便只剩下死路一条。”

    然而树下之人恹恹地垂着眼眸,也不知有没有在听。半晌,才不以为意地道:

    “我见到她了。见到她就够了。”

    “你明知道她不是!”

    阿月蛾眉紧锁,话音中带上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奈何男人眼帘半合,看着仿佛是累极了,连呼吸的力气都鲜有,胸膛起伏的力度渐弱,良久都没再吭声。

    姑娘手上动作加快,金光漫过,空中道道笔画逐渐成形。

    却不料,破风之声忽至。银白的箭羽穿透虚空,直入阵心,顷刻之间便将本已趋向完整的阵法给搅了个粉碎。阿月愣了愣,指尖一顿,这才像是刚刚发觉厅堂之中还有那么一拨人一般,向终兰他们这边移来了目光。

    终兰和危绍半天都没有听懂外面院子里是在演哪一出,原本也是不准备凑这个热闹的。谁知道这个青衣服的温吟突然毫无预兆地横插这么一杠,眼见这人周身气势一起,看着是还想要再干一架的样子,两个孩子默默对视一眼,就十分默契地赶紧躲去了堂中的屏风后面。

    鉴于危绍在地底就是个路痴,土遁的方法不太保险,在这种不算特别危机的时刻,终兰打算将其延后考量。她扒着危绍的储物镜,挑挑拣拣,打算找个以少年现下法力水平来说,容易驾驭一点儿的法器,两个人好先御器逃出去再说。

    不然,就冲着这府中三步一头虎,五步一座山的劲头,终兰觉得他们这辈子是别想走了!

    并未理会阿月怒火中烧的眼刀,青衣温吟将折扇往腰间一收,弯眉笑道:

    “我当是谁,明明都仙历二千多年了,竟然还在用如此古老的符法做阵。”

    下颌微敛,双手交叠,于胸前懒懒地做了个散漫不恭的虚礼:“原来,是月前辈。”

    他是当真存了来较一出高下的心思,是以还记得要去提醒自己身后的两人躲远一些。结果刚一回头,就发现两旁早已是空空如也。

    青衣温吟:“……”

    阿月侧过身来,眯了眯眼睛:“你认得我?”

    “前辈说笑了,修真界中,谁人没听过前辈大名?”

    话虽如此,但男人眼角眉梢都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敌意,语调阴阳怪气的,没有一处咬字不透露着不屑的意味。阿月看了他一眼,当下并不想在此问题上太过纠缠,因而只默默翻了个白眼,便两指一并,重新画起阵来。

    结果刚画了一笔,就又被一箭打断了。

    她这下是真的火了:“我在救他!”

    “救?”

    男人轻声一笑,显然并不以为然。他大掌一番,一缕紫气自他腰间乾坤袋中感召而出,画着圈氲进了他的掌心。

    “前辈不过是想借他的执怨,来养归来石罢了。”

    紫气迅速成团,胀大后露出包拢其中的三块璀璨结晶。棱角分明的菱形琉璃,乍一眼是颇具魅惑性的深紫色泽,然而流光翩转之间,又晃动出了几抹青红不定的余影。

    “归来石,我有的是。”男人漠然的语声中难得带上了一丝傲慢之意。

    三块细长的晶石自他手心飞去他的身前,又一字排开,上下浮摆不安,蠢蠢欲动。

    阿月整张脸倏然一白,瞳孔骤缩:“你——”

    她忽然明白了过来:“你不是现在的人!”

    对方气势汹汹,姑娘自然也不能一直坐以待毙。她提了气息,扔出几张银底的符咒,正打算应战,谁料这时,又是异变陡生。

    本就阴气沉沉的天空之上,忽然罩来了一片浓重的黑影。随着劲风龙卷而下,这片阴霾所覆盖的范围愈来愈小,最后终于化成了一座通体金光的巨盾,“咚隆——”一声,狠狠砸入了青衣温吟的跟前,就嵌在距离他脚尖不过三寸之处。

    他身前漂浮着的三块晶石被压进了地底,不知所踪。男人抬起眼来,向上看去,这具足有一丈多高的金盾顶端,如今站着一位白衣少年。少年肩上衣袍松垮,长发束成马尾,一身魔泽慵懒四溢开来,温和得全无棱角。

    他的眉眼也偏柔,嘴里叼着一根马尾草,说话时调子不紧不慢,但不知是不是出身原因,字音咬得有点古怪,像是某种方言:“哎,和气生财,和气生财。这么好的天儿,打什么架啊?”

    在场其他人:“……”

    少年屈腿跳落地面,向着阿月的方向走了过去,大概本来是想要安抚几句的,宽慰的话都提到嘴边儿了:“姑娘,你别害怕……”等一看清其人面容,脚步一僵,浑身顿时一个激灵,“清枝?!”

    他后退一步,扒着自己的盾牌边缘向后方的男人探去了个脑袋,打量对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卧槽兄弟,你哪个殿的?什么胆子啊,居然敢惹月清枝!”

    青衣温吟:“……”

    他们这边盾牌落下的声响很大,终兰听着了,也好奇地往外瞅了一眼。这么一眼,便见到了全然怔愣在原地的阿月。

    姑娘如今神色恍惚,鼻尖泛红,望着白衣少年的眼中,所含情绪错综复杂,疑惑中带着一缕惶恐,惶恐下浸着几丝怀念,怀念背后还藏着半分不可置信……

    终兰:“……”

    好熟悉的目光哦!

    白衣少年尚且没反应过来怎么个事儿,他扭头一瞧,阿月身旁的大树底下还倒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便先自怀中掏出了两粒药丸,喂去了他的口中。然而明水寒已是油尽灯枯,连吞咽的动作都没有力气做了。阿月站在那里,目色无神,眼见少年并不死心,伸手又打算去封他血脉,便哑声止了一句:“别费事了,他没救了。”

    “……”

    白衣少年半蹲在地上,侧首看了她一眼,奇怪道:“他欺负你了?”

    “没有。”

    阿月干巴巴地答。只单纯说出这么两个字,眼眶却又红了。

    少年这才察觉到姑娘的情绪有些不对劲,赶忙爬起身来,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她的身边,歪着脑袋关切道:“清枝?怎么了,你哭什么?”

    姑娘本来压抑了半天,然而望着少年近在咫尺的这副眉眼,一切挣扎都是徒劳无功,顷刻间便溃不成军。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缓缓流下,她深吸了一口气,持着浓厚的鼻音,断断续续地向他答道:

    “现在是,仙历二七六一年。”

    “……”

    少年愣了一下,一时还是有些没转过弯儿来,好笑道:“啊?什么鬼,洪荒哪儿来的什么……”

    “没有洪荒了。”

    月清枝轻声说。她将额头抵在少年的肩膀,浑身忽然变得有些无力,连讲话的音调也弱了下去,气息残残奄奄的,仿佛梦呓。

    “早就没有洪荒了。仙历二七六一年,那里只剩下……”

    她闭了闭眼睛,一声叹息。

    “深绝永狱。”

    正在往危绍怀里扔不能用的法器的终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