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烛泪空垂

作品:《(女尊快穿)君心如荼

    区区一杆喜秤的份量对季珑这样常年习武的人而言轻得近乎于无。季珑拿在手上却意外地感到些许沉重。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挑开喜帕一角,男子弧度优美的下颌线与两瓣柳芽似的薄唇相继入眼,近乎平直的唇线本该偏向清冷,却因脂粉的过度堆叠反给人以略微妖冶的感受。

    不知怎的,季珑心中竟生出些细微的熟悉感,索性一把挑开喜帕。

    李尚书家数代为官,许是顾虑官声,给嫡子的嫁妆与霞帔并未极尽豪奢,就连喜帕之上都只有些同色的绣纹,做工虽精致,却并不起眼。不料喜帕下的冠戴竟是如此叠金累珠,光华灼目;而自家这位小郎君一头乌发高挽如云,与这副冠戴重重掩映,倒也不负盛装。

    只是他鼻翼略宽,还没季珑巴掌大的面颊又已瘦到凹陷,即便再扑几层脂粉也只会愈发显得怪异憔悴。尤其是,季珑这位正君似是对自己那不知名的情人用情极深,面上虽未有凄苦之色,被她这般凝望,却也无半点娇羞之态,只在妻主推门而入时直直竖起背脊与脖颈,像是失了魂一般,分明一副了无生气的模样。

    要是明日叫二姐看了,指不定还得被念叨福薄呢。季珑暗自嘀咕着,目光却很诚实地在佳人眉眼处逡巡流连,渐渐竟流露几分痴迷羡慕之色。公平地说,眼前这张面孔虽与传言中那般绝色倾城着实相去甚远,却是难得标致的骨相,而李书垂竟还有那样一双得天独厚的眼睛。

    两世以来,还未有哪双眼眸令季珑这般为之惊叹流连。

    因是新嫁,李书垂面上妆容繁复,眼角外侧各自斜飞出一道细长的墨痕,状是凤目飞翘,配上他这副端庄姿态,乍一看倒真有几分未来当家主父的威仪。

    然而季珑细细端详几眼,便知他内眼角虽确有下勾,却较凤目略陡,弧度恰似桃瓣,最是灵巧多情;至外眼角则较凤目略短,本是不美,偏偏上垂下翘番似杏核,又端的是稚拙纯良。而最妙不过他瞳仁较常人略大,瞳色又略深,且眸中如漾清波;此刻因主人神思不属,迷蒙欲醉之态便已极美,也不知当它清明如洗之时又该是何等风姿。

    “郎君,不,夫君,你的眼睛真好看。”若与我一同学戏,这世上必多一绝色名伶,颠倒众生。季珑此世好歹出身豪族,虽不喜文墨,却也绝非憨莽,然而她此刻轻言细语的模样,又比平常温柔小心许多;至于其中有几分是顾忌李书垂的离魂之症,又有几分是为人家美色所惑,倒也不必分得太清。

    李书垂仍然不动不言,像个无主的木偶;古时新婚圆房前当做的种种事情却又浮现季珑心头。

    “夫君,真金沉重,我便先为你去了冠戴,免得劳累。”经过生魂出窍时见的那一面,对眼下这般情形,季珑也算早有预料。她唇角仍然噙笑,目光扫过李书垂纤长的脖颈,也不再等他回应,便上手去摘那顶光华灼目的凤冠。

    旁边李笼月一时未得季珑理会,只得忐忑地坐在原处。方才他听季珑对兄长言语轻柔,心中才得几分宽慰,忽而又听凤冠上珠帘轻晃,不由掀起盖头低低地“哎”了一声;便见那当是自己兄弟俩妻主的女子正为兄长缓缓摘取凤冠,虽面上带妆也难掩稚气,动作却轻柔体贴,心中竟有些艳羡。

    “哦,笼月也该累了,你也先把头冠摘了,找燕子或者孔雀带你回自己屋睡吧。她们腕上绑了五彩绳,都是我的贴身使女,这会儿也该跟到屋外了。”季珑听见动静,便随口道,口气也有几分关怀。但李笼月只忧心忡忡瞧着兄长,神情紧张到僵硬。

    不过许是季珑动作轻巧,李书垂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李笼月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见她目光一直黏在兄长头上,此刻已去了凤冠,开始摘取钿花之类精巧细小的饰物,心中又忍不住有些发酸:到底,这也是他的妻主呢。

    李笼月去了头冠,虽见李书垂一直是那安静和顺的木头人模样,忆及兄长某些令母亲不得已向季家隐瞒的前事,到底忧心。幸而妻主似乎脾气尚可,李笼月索性把心一横,咬牙扯起自己头上剩余的首饰来。

    他身为侧侍,穿戴本不如正君繁琐,又是男子,摘取首饰之类比季珑熟练得多;虽后才动手,却先一步打散发髻。如云秀发顺着他略丰盈的肩背散落到铺在绣满鸳鸯的喜床上,年纪虽小,却多少有些妩媚风情。

    “妻主,”眼见兄长头上最后一支簪子也将被取下,李笼月只得鼓足勇气喊。季珑顿了顿手上动作,皱眉向他看去。

    李笼月被看得一阵发慌,嘴唇翕动了好几回,半天没出声。季珑便又漫不经心地转头,目光一触及李书垂就愈发柔和起来。她郑重地将最后也是最粗的一根主簪从李书垂髻中抽出,三千青丝骤然散落,流泻如瀑,果然也是极美的景致。

    其实季珑很清楚,就李书垂如今这状况,别说有所回应,就是对她进房以来这番动作是否能有感应都说不准。但季三小姐在事关紧要之外向来任性,先前不耐烦婚庆俗礼,一避开人群便想方设法省了许多礼节;而此刻瞧着那样一双眼睛,她虽仍然志在修行,无心押猊,却又认定应与面前的佳人留下些风雅的回忆。

    “夫君,先辈曾有诗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为妻虽不耐俗礼,这风俗却不愿敷衍。”季珑又唤了一声,笑得愈发灿烂,眼中虽不见深情,却也算珍重。而李笼月像是对眼下情形终于有所预料,难得机灵,不等季珑起身便麻利地探身翻出被自己事先藏在鸳鸯枕下的剪刀递了过去。

    季珑愉快地接过剪刀,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许是因她神情期盼,刀柄缠满红线的剪刀在昏黄的烛光下看着也没了平时的肃杀之气。

    尽管托生此世多年,但季珑并没有多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感受。她一手举起剪刀,另一手在脑后随意一抓,只听“咔嚓”一声,一缕黑亮的发丝已乖乖落在掌心。季珑接着便要为李书垂剪发,却被李笼月拦了下来。

    “妻主,离家前,父亲曾嘱我与兄长进门后齐心侍奉您,为取和睦之意,当由我为兄长剪发。”李笼月嘴里貌似镇定地说着漂亮话,抓着季珑手臂的几根手指却紧张得微微打颤。

    季珑自认脾气不错,进屋以来也不算急色,天知道这小男孩儿为啥这么怕人。她叹了口气,也不打算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拂了长辈美意,便将剪刀交还给李笼月。却见他动作也极轻缓——并不像是季珑那样因为生疏,反而更像是害怕惊吓到兄长。

    如此看来,在经历生魂出窍之前,李书垂的离魂之症就已不轻。季珑瞧着那双迷蒙的眼眸,不由暗自惋惜,同时也提醒自己此后相处更得多加小心。

    待李笼月怯怯地将绞下的发丝递过来,季珑便愉快地把它们与自己先前的断发打了个结,放进事先准备好的丝囊里。

    按此界婚俗,结发丝囊当由正君保存。

    “夫君,我虽不太信这个,毕竟是个好兆头,你且收好吧。”季珑系紧丝囊,想起李笼月先前情态,动作轻了又轻,才捏着丝囊靠近李书垂搭在小腹处的手掌。

    指掌相触的瞬间,李书垂依旧目光迷蒙,手掌却蓦地一僵,倒是恰巧将丝囊攥进掌中。而季珑也顾不得感慨肌肤相触时,对方那种近短时间撞邪之人特有的寒凉,就极有风度地抽手离开。

    李书垂将那枚小巧的丝囊死死攥在手心,好一会儿才稍稍放松;那双令季珑赞叹不已的眼眸也先是像被噩梦魇着的小孩儿一般使劲瞪着空处,许久,才缓慢地眨了眨,迷蒙的目光落到自己掌心的丝囊上,继而是呆坐一旁桃红衣衫的李笼月,最后终于转到季珑身上。

    季珑发誓,为了不唐突佳人,自己已经亮出两辈子以来最温柔无害的微笑。然而她才动动嘴角,李书垂就受惊似的飞快垂下眼帘,顿了顿,又做贼似的小心翼翼蹭进李笼月怀里。李笼月则下意识轻轻收拢手臂,又小心翼翼瞅了一眼季珑的脸色,也不言不语地低头,只拿一个黑漆漆的发顶对着她。两人活生生一对儿掩耳盗铃的傻鹌鹑。

    “夫君,与我饮一杯合卺酒可好?”在求仙访道之外,季珑对其他事情向来没多少耐性。今次成亲,见过小正君真容后本难得兴致高昂,这么一折腾,虽对李书垂更添怜惜,于此类雅事却已有些腻味了。只是好歹头回结婚,又知佳人有疾,合该体谅,这才能继续耐下性子。

    李笼月轻轻一颤,直觉季珑已不剩多少耐心,只得试探着推了推兄长,不出意料毫无反应。

    “兄长他素来规矩,不善饮酒,望妻主允我代饮……”十三四岁的男孩儿,声音都在打颤,却还是硬着头皮与她对视。

    “合卺酒向来是夫妻共饮,怎好叫你代劳。”季珑似有些烦躁地刺了这从头到尾一直碍事的小侍一句,随即看向自家正君,也不知道在期盼什么。然而李书垂又没了动静,只静静地坐在那里。如果不是季珑从他眼里瞧见些许细微的抗拒,还以为他又没听到呢。她赌气似的满斟一杯,探到李书垂唇前便也不再动了。

    “好吧,既然夫君如此腼腆,为妻先饮便是。”两人,也许是季珑单方面地僵持了好一会儿,到底叹息一声,仰头自己饮尽了,接着却又斟了一杯,再次递到李书垂面前。这一杯却只斟了三分之一不到,做工精致的白瓷杯里漾着浅浅一层琥珀色的酒液,与她从前那些荒唐行径相比,不可谓不体贴。

    这一次是季珑似乎差点儿就取得胜利了——当她近乎执拗地端着酒杯缓缓凑近,李书垂眼中虽有挣扎,却似终于想起自己身份,柳芽似的唇瓣微不可查地翕动了几次,到最后也勉强张开一线。

    可惜,恰逢桌上的龙凤喜烛“哔啵”一声,就见眼前人像是终于不堪重负似的,一面状若疯魔地挥舞双手推拒酒杯,一面使劲往后仰,带着李笼月也一起倒进床铺里。好在季珑毕竟多年习武,虽事发突然,她手里的白瓷酒杯却安然无恙,很快被她稳稳扔到离床有些距离的四角小圆桌上,发出一声有些骇人的闷响。

    “妻主……”李笼月似控诉又似哀求地高喊一声,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紧紧抱住兄长,一遍遍低声安抚。季珑自幼习武,六感超群,奈何李笼月来来回回只说些“没事、不在”之类指向模糊的字句,季珑也无可奈何。

    不过,能让这娇娇男都如此谨慎的事情,怕也就与人私通这一件吧?虽然,瞧李书垂后来情态,怎么看都不像只是与人私通能弄出来的——总不能是这位小郎君一面追求真爱,一面又受封建礼教荼毒甚深,加之李尚书家教严苛,日日忧惧,生生把自己给弄疯了吧。

    “照顾好正君,没事了就早些睡吧。我去外面逛逛,明早带正君给父亲的牌位敬茶,燕子会提前遣家中小厮来叫你们。”季珑的声音到此刻仍然没什么火气,只是不等李笼月回话就起身往外走去,明明身量未足,步子却极快,以至于从门口默默跟上的孔雀险些追赶不及。

    两辈子第一次洞房花烛夜,季珑练了半夜武,又干脆同自己满园珍兽挤了半夜,喜房里的龙凤烛倒是没再出什么幺蛾子,兢兢业业一直燃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