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0章 陆池舟视角(上)

作品:《近我者甜

    陆池舟对小时的大部分记忆, 已经不太清晰。

    父亲早逝后,往日打理得宛如城堡的兰汀突然就失了颜色。

    那时候他对亲人离世的概念也并不分明,只是会因为陈挽月总是突然而然就掉下的眼泪, 而手足无措。

    不多时。

    陈挽月带着他重回了老宅,那里有他很害怕的爷爷。

    老宅相比自由的兰汀,多了很多规矩。

    同时, 爷爷的看管也到了近乎严苛的地步。陆池舟从两岁起, 连起床和睡觉的时间都精确到了分,更不要提吃饭走路的规矩。

    而爷爷也很忙,身边总是来来往往跟着很多大人。他们点头弓腰,对爷爷保持绝对的尊敬和顺从。

    陆池舟也有过不懂事想要反抗的时候,那自然是被爷爷强力镇压。

    爷爷拎着他的后领,凶得要命“你爸那不成器的我没教好,你我还管不了了”

    就这样, 陆池舟自两岁到五岁, 度过了一段“灰暗”的童年。

    而从五岁,一个很平常的日子开始,那些原本机械重复的记忆,似乎突然就清晰了起来。

    陈挽月回老宅后,交了几个小姐妹,经常一起吃饭逛街,状态比兰汀好了许多。

    那天一大早, 陆池舟才刚醒,就被早已打扮完毕的陈挽月从被窝里拎了出来,“起来起来,带你去看媳妇儿。”

    那时陆池舟并不知道,陈挽月早就已经把他给打包卖了。

    但能出去玩, 总比闷在家里好。

    于是陆池舟任由陈挽月给他换了套亮眼的衣服,风风火火地,闯进了他家斜对面的裴宅。

    裴宅的人很多,到处都热热闹闹的,和他家是迥然不同的两个模样。

    陆池舟偷偷摸了很多糖,藏在了口袋里。因为吃糖伤牙,爷爷不让他吃。

    他虽然并不嗜甜,但就是想造反。

    糖摸了一半,突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陆池舟被陈挽月拖着手臂,往人群混杂处走过去。

    挤了好一会,陆池舟被推到了最前排。

    然后,看到了一个精雕玉琢的女宝宝。

    她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半分不怕生,四处打量着,突然,直勾勾地盯上了他。

    接下来。

    似乎事态有些不可控。

    看到他后,小宝宝眼睛亮得快要发光。

    当着众人的面,她口中咿咿呀呀地,“要要他”

    陆池舟牙齿一用力,偷吃的糖在口中裂开,甜得发腻。

    他惊得往后看了看。

    好像,没有别人。

    直到前头宝宝再次指着他“要”

    比陆池舟反应更快的是陈挽月,她笑得比谁都开心,还把他往前推。

    “送送送,送给你”

    也是自那天起,“裴恬”两个字,成了他最深的羁绊。

    陆池舟的童年和青年时光,机械重复到有些冗沉。

    爷爷在培养他这件事上,埋入了极大的心血。

    每个年龄段,他都有做不完的事和永远很难达到的目标。

    爷爷不允许他的人生轨迹和他父亲一样,出任何的差池和意外。

    好在,陆池舟直到成年,最大的“意外”也不过是连爷爷都默许的裴恬。

    裴恬是个很难不让人喜欢上的姑娘。

    陆池舟是一直看着她慢慢长大的。

    女孩像是一朵被养在庄园里的玫瑰,随着年龄增长而渐渐绽放,引人采撷。

    很长一段时间,陆池舟从未仔细辨认过自己的心思。

    他的身边只有她。

    她也如是。

    他们在一起也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像是用笼子诱捕般,陆池舟用顶级的温室,一点点地,深入骨髓地,将自己的存在镌刻入玫瑰的生命。

    但陆池舟从未想过,既定的事实,会在有一天被击得粉碎。

    似乎无所不能的陆老爷子,突然在有一天,倒下了。

    最强大的壁垒轰然倒塌,直到这时,陆池舟才看清被壁垒遮挡下,早已经扭曲的人性和放大数倍的贪婪。

    陆池舟惯来会喊陆枫一声叔叔。

    陆枫惯得陆老爷子看重,虽说能力一般,但得了其父的忠诚,爷爷也从未亏待过他。

    爷爷错信了人。

    而陆池舟来自诩的天资和能力,在那时也一文不值。

    他一败涂地,眼睁睁看着爷爷手下坚如磐石的陆家,轻而易举地就易了主。

    那段时间,他看遍了人世间的虚伪和贪念,听得最多的,不过是

    “没了你爷爷,你又算得了什么”

    “真把自己当太子爷了”

    陆池舟过了很长的一段迷茫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光。

    人生头回,连下一步往哪走,去哪里都成了问号。

    好在。

    那时候裴恬在中考,她该是不知道的。

    那么,他也能拥有了喘息的空间。

    因为陆池舟最难接受的,是自己狼狈的模样被她知道。

    光是想到,眼底有光的裴恬看见他时,会出现失望、难过亦或是些许的错愕,都宛若凌迟。

    但他终究是逃不掉。

    那一天来得令他措手不及。

    陆池舟仍记得那场商宴。

    那时候的他开始接受事实,甚至,主动降身价,做他从前必不可能做的事。

    说出去,也难以让人相信。

    原先最风光的,被陆老爷子钦定为未来掌权人的太子爷,竟给那些连核心层也算不上的股东倒酒。

    甚至,听着他们肆无忌惮地谈论,攻击他的母亲。

    最后,唯一愿意替他收场的,只有裴言之。

    而这样的一切。

    全都被裴恬尽收眼底。

    陆池舟永远也忘不了,那时候裴恬的表情。

    原本无需为万事忧虑烦心的小公主,像是窥见了世间最为黑暗的一角般,眼眸染上了无措,担心,惊讶,以及

    他最不愿看见的心疼。

    陆池舟在她的眼中,看到了狼狈又无力的自己。

    那一瞬间。

    他似乎被扼住了喉咙,空气凝滞,连呼吸都成了一件困难的事。

    很久之后。

    陆池舟都会自嘲地想。

    如果地上有洞,他会不会钻进去。

    那天以后,陆池舟彻底得罪了抱团排挤、抵制他的陆氏中高层。

    陆池舟也明白,时至今日,他连苟延残喘也做不到。唯一的退路,好像就是和丧家之犬般被扫落出门。

    在那期间,裴言之曾找过他一次。

    他说话向来开门见山“你愿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

    陆池舟微愣。

    因为那时,他该是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恬恬很依赖你。”裴言之“作为父亲,我不忍心看到她为朋友难过。”

    陆池舟放在身侧的手有些颤,他垂下眼睫,嗓音哑得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明白裴言之没有恶意。

    哪怕有恶意,这时的他也该感激涕零。

    但这一瞬间。

    陆池舟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脑中有根弦断裂的声音。

    那声音在提醒着他。

    他和裴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陆池舟握在身侧的手松了又紧。

    他缓慢地捡起为数不多的自尊,艰难道“谢谢您,裴叔叔。”

    “但我可能不能接受。”

    裴言之安静地看着他,“可我不想看见恬恬为你难过。”

    陆池舟“我想好了,我会离开。”

    “我已经申请了国外的大学。”

    “不到合适的时刻。”他顿了顿,哑声道“我不会出现在她的眼前。”

    陆池舟仍旧记得,他带着母亲离开京城的那一天在初秋。

    那年天凉得特别快,树叶打着旋儿从树上落下,扑簌簌落倒一堆。

    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离开得悄无声息。

    从京城到旧金山,十一个小时,他未有一秒能入眠。

    陆池舟平静地来到了住处,平静地收拾好行李。

    然后,开始了静如死水般的生活。

    陆池舟发现,原来人的底线真的能不断下移。

    他开始适应起了这种,平庸又麻木的生活。

    幸于之前接受的精英式教育,再加上有足够的钱财,交了一群朋友。

    一开始,陆池舟过得不差,甚至能算是快活。

    似乎他是找到了生活的乐子

    只是,不多时。

    他开始失眠。

    一开始,是中途会醒。

    旧金山的房间到了傍晚,就会暗下来。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潮气。

    这是能让人腐朽的地方。

    失眠的症状来得毫无预兆,却又在意料之中。

    陆池舟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阴影一点点下移,又渐渐上移,直到太阳升起,新的一天到来。

    这一看,基本就是一整宿。

    连日的失眠,让五官和感知都迟钝下来。

    陆池舟却近乎有自虐般的快感。

    他开始吸烟。

    尼古丁过肺,在里面缠绕一圈,沉沉吐出。

    清醒和混沌交织。

    好几个夜晚,陆池舟就坐在书桌前,仰头吸烟。

    一开始,他会回避书柜前娇憨的棉花娃娃。

    后来,他再不避讳,甚至对着它吐烟圈。

    陆池舟会想,如果是裴恬在近前,会怎么气呼呼地骂他。

    因为她说过,最讨厌有人在她面前抽烟。

    想着想着,陆池舟会恶劣地笑出声,然后被烟呛到,狼狈地咳嗽。

    他埋下头。

    没有一刻比那时候更清楚。

    他在腐烂。

    所有的一切,在裴恬来的那一天被打破。

    那天陆池舟正在上课,内容有些枯燥,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陆。”

    陆池舟耷拉下眼睑,嗯了声。

    “晚上迪莉娅的生日宴,你真的不去吗”问话的是爱伦,也是近来新交的朋友。

    “不去。”

    “哎。”爱伦一耸肩,调笑道“人家明显对你有意思。”

    陆池舟未答。

    “好吧。”爱伦笑“我开始好奇你那个中国女朋友到底什么样子了。”

    陆池舟“还不是女朋友。”

    “那炮友”

    陆池舟懒得应。

    他不喜欢和任何人谈起裴恬。

    她的所有,一切,他都只想藏起来。

    下课后,陆池舟被教授单独留下来聊了会。

    班里很多人去参加了迪莉娅的生日宴,直到聊完结束,陆池舟从办公室出来,正巧看到爱伦给他发了条消息。

    你们东方姑娘都这么漂亮纯洁的吗好色好色

    校门口来了个小萝莉,孤零零坐在门口

    陆池舟指尖一颤,不知怎么,他下意识绷紧下颌,回道什么

    爱伦发了张照片过来。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昏暗的照片上只有一道背影。

    人来人往的大门口,女孩长发披下,穿着白色连衣裙坐在行李箱上。

    只一眼,陆池舟就认出,这是裴恬。

    有那么一瞬间。

    陆池舟想落荒而逃。

    面对这样的裴恬,他几近仓皇。

    他颤着手,找到被塞在背包最下角的旧手机,那里尘封着所有过去。

    陆池舟边往校门口跑,边看消息。

    也终于在qq上,看到了裴恬两小时前发来的信息。

    天边隐隐响起雷鸣,该是有一场暴雨。

    陆池舟捏紧了手中的伞,从教学楼一路飞奔到校门口。

    从未有一刻,抵得上他那时的害怕。

    他怕是真的,更怕是假的。

    直到陆池舟跑到她近前,看着女孩垂着头,委屈地捂着眼睛。

    幸好,强叔陪在她身边,虽然他看他的眼神并不善。

    陆池舟在离裴恬几米远处站定,只是站着,喉间说不出半个字。

    他听见裴恬憋着嘴,强忍住委屈,细声细气地说。

    “你跟我回去,我就不怪你了。”

    陆池舟连眼睛都不舍得眨。

    他的小公主来接他回家。

    可是。

    陆池舟轻轻蜷了下身侧的手指。

    他不配。

    裴恬的情绪是在饭后爆发的。

    那时候,天边下起了瓢泼大雨,世界都一片朦胧。

    她说。

    再也不原谅他。

    从前拌嘴时,陆池舟听过很多次这种话。

    唯有这次,他体会到了真正的绝望。

    这些时日来,所有的痛苦,悲伤,想念全部汇成了堆在口中的一句话。

    他失控地说“我们私奔吧。”

    是的,私奔。

    他可以养到她长大,她也依旧是他的玫瑰。

    轰鸣的雷声掩盖了这句话,瓢泼的大雨冲刷去所有妄念。

    再触及到裴恬疑惑的表情时。

    那句宛如痴人说梦的呓语也彻底被陆池舟咽回了口中。

    他用尽全身力气说送她回机场。

    那时,裴恬失望又哀伤的眼神,在往后数年,依旧是陆池舟午夜梦回交织的梦魇。

    裴恬没有让他送她。

    旧金山的街头,她转身,走得毫不迟疑。

    陆池舟立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

    他疯狂克制着想要追上去的。

    然后,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

    陆池舟是走回家的。

    雨水泥洼,他走了两个小时,浑身都湿得透底。

    陆池舟抬头望着几乎黑不见底的房子。

    这里像是个无底洞,吸干他所有的生命力。

    陆池舟在门口驻足了很久。

    他想回去了。

    哪怕就这样,无声无息待在她身边。

    只要是,待在她身边。

    陆池舟安静地走进了屋内,时间正指向夜晚十一点。

    他想现在就告诉母亲,他们回家。

    只是上天该是在惩罚他。

    陆池舟推开房门,看见的就是已经倒在地上的陈挽月,她的腿边是整罐的安眠药,里面空了大半。

    他趔趄地跪倒在地上,像是掉入无底的黑洞。

    未有一刻有那刻更清晰。

    他回不了家了。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