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重华
作品:《待嫁》 “既然你的琴没有被毁, 那便用你自己的琴吧。”
郁晴若一句话, 便叫郁琳琅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姐姐……这古琴难得, 我也不过是技痒。同为习琴者,姐姐当明白才是。”琳琅慢慢地缩回手,略有心虚, 小声道,“若是姐姐不愿, 那便算了。莲子,你去取我的琴来。”
晴若微微一笑,催促道:“莲子, 还不快去?”
丫鬟应了喏,小步退了出去。未及时, 莲子便将郁琳琅的琴取来了。琳琅重整旗鼓, 将手置于弦上,指动音出。她习琴的时间不如晴若长久, 弹的是一曲四平八稳的《太平君》, 中规中矩, 少错处,却也显得平庸了点儿。
琳琅一面捻弄着弦, 一面偷眼打量着太子。却见宁重华正望着窗边沉思, 显然心不在焉模样, 并未仔细听她的琴。琳琅心里一气,便接连错了好几个音。
一曲罢了,琳琅抿着唇站起, 满含希望地问道:“太子殿下……不知琳琅这一曲,如何?”
宁重华方才回神,随口道:“不错。”
琳琅见他显而易见是敷衍的表情,心底略有酸涩,强笑一下,退到一旁。
裴瑾瑜见气氛微妙,便笑着打圆场说:“晴姐姐与琳琅小姐都是懂音律的妙人。瑾瑜可就愚笨多了,学不会这等精巧之物,只能骑骑马、打打球,连我母亲都嫌我顽劣,说我像只泥猴呢。”
孔氏连忙道:“哪有瑾瑜这么讨喜的泥猴儿?”
裴瑾瑜笑眸一弯,露出甘甜笑颜,真真叫人心底都化开:“还望晴姐姐嫁过来后,莫要嫌弃瑾瑜淘气才好呢。”
她本想再打趣两句,可一旁的宁重华却倏忽站了起来,蹙着眉心,自顾自朝外头走了。
“太子殿下。”裴璧云亦起了身,眸色沉沉,望向他背影。
宁重华却不言不语,只淡淡望他一眼,便如来时一样不着声响,脚步踏踏地跨出了屋;独留裴璧云在原地,面色渐渐凝起。
孔氏急忙起来行礼恭送太子,心里暗暗道:太子殿下的脾气,真是一年怪比一年。
太子殿下一走,屋里的氛围便显见轻松多了。就要到午膳的时候了,孔氏叫人摆了膳食,拉着几人一道坐着进点儿食物。裴家兄妹两个,如今也算是和郁家沾亲带故,所谓“长婿为半子”,因而孔氏也不与他们见外。
独独天涯因习课还没完成,自个儿回去边吃边看了。
膳食有山药豆腐炖鸭、八宝金丝卷、芽韭脯丝等菜色,刀功精细、酥糯恰好,引得人食指大动。孔氏叫人给裴家兄妹多盛了几羹汤,笑眯眯与裴璧云拉家常,道:“裴公子的音律造诣,着实是高。若是我家琳琅也能得您指点一二,想必会获益匪浅。”
琳琅不日就要参加选秀,让她略略长进一些,也有好处。
裴璧云淡笑道:“璧云粗涉琴箫,在京城之中排不上号,不敢在郁家二位小姐面前卖弄。若要论通音律者,当属太子殿下为最上。讨教一事,还是请他垂爱为好。”
孔氏一听便知这是客套话。
太子殿下的音律,那自然是鼎鼎有名的。陛下与袁后不睦,成日醉心书画音律,老子如此,带的小子也是如此,那太子又恰好是个天赋凛然、耳韵细腻的,以至于京城凡有提起音律的,皆要提起太子宁重华。
可太子厉害归厉害,又哪里是一般人能请来请教的?
孔氏正想再客套几句,却听见郁晴若温软的嗓音慢慢响了起来:“琳琅的琴,浮躁轻狂,意不在琴中,点调皆错,着实不及平日万分之一。”
此言一出,众人皆愣。
晴若平日里,最是和气温婉不过,出口绝无重话。阖府上下,都说大小姐是最好说话之人。且她素来疼爱琳琅,凡事都先紧着这个妹妹。像今日这般毫不顾忌琳琅颜面,直截了当地戳破她缺点,实属少见。
琳琅面色一白,眼底已泛起了红:“姐姐说的对,我的琴本就不如姐姐。”
“心思不正,自然琴音也不正。”晴若自如地拿调羹舀了一碗汤,递给身旁的丫鬟棋儿,“去,拿给二小姐,让二小姐尝尝。我试过汤的冷暖,现在正好不烫口。”
棋儿应了是,恭敬地将这碗汤捧到了琳琅面前:“二小姐,请试一试这汤吧。”
琳琅微微缓了一口气,接过汤,慢慢尝一口。这汤温度果真不烫不凉,恰好合适入口。可这汤越是冷暖合宜,她的心间便越是酸涩。下一瞬,琳琅顾不得礼仪,泪珠滚滚而下,旋即她便起身狼狈离席而去。
见琳琅如此失态,孔氏有些挂不住面子,圆场道:“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
晴若慢慢拿桌帕擦拭了嘴角,起身徐徐与裴璧云见礼,道:“母亲、裴公子、瑾瑜妹妹,晴若先失陪一阵,劝劝琳琅,马上就回来。”
“快去吧。”孔氏挥手道,“所幸没外人在,这里都是自家人。”
晴若再行一礼,这才搭着棋儿的手,朝外头走去。
一出侧门,便见得琳琅独自坐在游廊上,正默默垂着眼泪。晴若松了棋儿的手,在琳琅身旁坐下,递过自己的手帕,缓缓道:“琳琅,你先擦擦眼泪吧。”
琳琅不接手帕,抽噎道:“姐姐,若是琳琅哪里得罪了你,你直说便是,何必借着琴弦的由头来数落我?”
晴若叹口气,道:“琳琅,你可知道,我在琴弦上擦了一点儿油粉来保养琴弦。那油粉为桐木所制,香气独特。若是经手,便会经久不散。你的手上,便有那油粉的气味。”
琳琅怔了下,面色微白,僵硬道:“我不过是不小心碰了一下姐姐的琴弦罢了。这又算得什么?”
“不小心?”晴若拿过琳琅的右手,翻开,指着一道浅浅红条,道,“那这道伤口又是什么?这恰好被琴弦给割伤的痕迹,昨日还没有。莫非,你今日也弄断了自己的琴弦不成?”
琳琅盯着手上的红痕,再没话说,眼泪滴子滚滚而下,面孔羞愧耻辱。
晴若没有追着责怪她,只从袖中取出一小瓶药,沾了点儿细腻药膏,小心翼翼在琳琅的伤处抹开。这膏药触手温凉,令火辣的伤口舒缓了许多。
“琳琅,我一向宠你,有时候你的心思越了界,做错了事,我也顺着你来。”晴若一边为她上药,一边慢慢说话,“你与我不同,你是母亲最小的女儿,可以任性放肆。我瞧着你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模样,便会忍不住去呵护你。”
琳琅抽了抽鼻子,眼泪掉的愈发凶了。
晴若抹完了药膏,将药瓶交给棋儿,叹一声,说:“如今想来,这样宠着你,也许是我的过错。”
琳琅见状,羞愧得不知所以,小声道:“我不过是…不过是,想在太子殿下面前,多出点儿风头。姐姐,你不知道,自看见太子殿下的第一眼起,我便已心仪于他。这辈子,琳琅都不愿嫁给第二个人了。姐姐你那样出众,自是不需要这样的机会…”
晴若道:“我知道。但你与我嫡亲姐妹,又何必耍这点心眼?我的性格,琳琅你也知道。只要和我说一说,我便会答应将这在太子面前露脸的机会让给你。”
琳琅苦笑着说:“姐姐,是琳琅错了。”
但她心间却道:姐姐,你不知道,宁重华的眼里都是你。若非用一点手段、用一点心眼,他又怎会看见我呢?
“当真知错?”晴若认真问,“昔日我宠你,今日我斥你,那都是为了你好。我是你的姐姐,自没有苛待你的道理。若你心思不正,我也心底难受。”
琳琅道:“我真的知错了。”
“既知道错了,那就是好事。小花猫,你先把眼泪擦干净了。”晴若给她抹抹泪珠子,道,“你去母亲面前,与母亲老老实实说了去脉来龙,再向母亲请罪。父母为大,你做了这样的事,我不能隐瞒。”
一听闻要去母亲面前认错,郁琳琅便惊恐了起来:“姐姐,母亲对我这么严苛,若是叫母亲知道了,定是一通责罚。能不能不要告诉母亲?琳琅真的知错了!”
“不行。”晴若却异常固执,“母亲是过来人,比我更明白如何体察你的心思。”
见晴若这么固执,琳琅的心底渐渐涌上一层慌张。往日只要她一撒娇,姐姐就会心软。可今日不知为何,姐姐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口。
“好、好…”琳琅拗不过她,只能哭噎着起身,朝里屋走去。
晴若望着琳琅的背影,眸光略沉。
——琳琅啊琳琅,姐姐的耐心,也是有限的。似今日这般不留情面,也是望你能及时摈除不正心思。若是你领不了这份情,那她这个做姐姐的,失望之余,恐怕也不会再留情面。
晴若与琳琅一道回了屋里,发现偌大屋中只余下了孔氏一个。一问才知,原是陛下有急召,裴璧云匆匆带着妹妹去了。临走前,还将那张琴留下了。
“若儿,璧云说了,这张琴是送给你的。他觉得你的琴技与这张琴甚是相配。”孔氏一副满意的样子,“哎呀,璧云这样好的姑爷,真是寻遍全京城也难得了。”
晴若走近了架上的古琴,心底微动。在琴架前坐下后,她伸手抚了抚琴弦,心里赞道:确实是一架好琴。
“棋儿,你将我收集的曲谱孤本,给裴公子送去吧。”晴若对丫鬟说。
“你们两个,倒是彼此客气的很。”孔氏打趣着,叫丫鬟撤掉了桌上多余的碗碟,“方才璧云还问了问太子殿下选妃的事儿,询问可要让琳琅去参选。他这样记挂着咱们家,可见是个好的。”
晴若笑着点头。
琳琅犹豫了一阵,畏惧地看了眼姐姐晴若的面色。昔日姐姐如春风般和煦的笑颜,今日却令她无端生出了敬畏,只能老老实实走到母亲跟前,一一招来自己的作为。
孔氏听罢琳琅的交代,面色僵硬,道:“你…你!你竟做出这等事来!”显见是气的不轻。
琳琅心底有愧,哭的眼泪横流。她到底是孔氏捧在掌心的小女儿,孔氏不忍心过多责骂,便叹口气道,“罚你去背读《女诫》五遍,叫荣妈妈看着,背不完,便不要出门了。”
簪笏台外,裴璧云行色匆匆。
裴瑾瑜小步跟在他身后,气喘吁吁的,面有不解色:“哥哥,你怎么走的这样急?不过是点小事,派个人去回陛下一声也就罢了,你怎还亲自去呢?难得见到晴姐姐一次…”
裴璧云的脚步顿住,如玉身子于原地屹立,久久未曾言语。
裴瑾瑜愣了愣,似猜到了什么,小心翼翼望向裴璧云面容。当下时,她的心弦便紧紧一绷——裴璧云的面容沉沉如山雨欲来,眸中似酝酿波澜风暴。往昔温润俱消散无烟,只余冰雪似的冷意。
“哥哥……”裴瑾瑜小声地喊道。
“搅了你的兴致,是哥哥的不是。”裴璧云半垂眼帘,目光直直望向前方,“只是,哥哥暂且不想待在那儿了。”
裴瑾瑜软绵绵一笑,说:“没事儿的,以后晴姐姐嫁过来了,多的是机会听她弹琴呢。哥哥是朝廷要员,当然是以陛下政务为重。”
虽口中说着“朝政为先”等理解之语,但裴瑾瑜心底明白:哥哥并非是因为政务才匆匆离开了簪笏台,而是因为,他并不想在晴姐姐面前露出不讨喜的那一面。
今日晴姐姐做东,可太子殿下却不请自来。晴姐姐久居深闺,知礼守矩,必不可能与那太子有所瓜葛。但这事儿,到底会给哥哥的心底扎下一根刺。这根刺不向着晴姐姐,只向着太子宁重华。
哥哥能一直笑作温柔,隐忍如此之久而不发,已是难得。
在晴姐姐面前,他只愿展露出温润如玉的美好一面。
也不知,他能坚持多久?
有的人呐,正是如此。越是温柔,便越是偏执。而她的兄长裴璧云,恰好是其中之一。
裴瑾瑜露着笑容,慢悠悠地跟着兄长踏上了回去的路。
不久后。
太子的肩舆,行走在林荫间的卵石小径上。
浓绿树影筛落阳光,冗长蝉鸣夹杂于树影间。一列小太监弯腰垂头,无声抬着肩舆;掌着销金飞龙伞的宫女,在后头缓缓地跟着。
未几时,倚在背上的宁重华向着舆外垂落手臂,扬起半指。在旁随伺的王公公得了意,上前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孤记得,肃间王便住在这附近罢?”宁重华半落眼帘,声音极轻,“请他来与孤喝一杯。”
王公公连忙领命去了。
见王公公的背影走远,宁重华收回了手,淡褐眼眸略微失神。
若细看,会察觉宁重华的容色与袁后极为肖似,眉宇间秀意凛然,又不失天家朱紫华气;面颊间偶尔现一缕病色,微藏销枯之态,仿佛是一匹脆弱的千金锦缎,或是新雕的云母白玉,流丽精致,却又极是易碎。
肩舆打了几个弯,回到了太子所住的紫宸台。此处毗邻陛下居所,近紫薇星;卧水伏山,景色清幽,乃是整个行宫中风景最佳之所。
他下了肩舆不久,肃间王韦鹭洲也恰好到了。
“见过太子殿下。”韦鹭洲向宁重华行礼,唇角扬起放肆笑容,“许久未见,太子殿下可是又被郁家小姐请了一碗闭门羹?”
宁重华不说话,抬手驱散了周遭的下侍。待旁边没有了旁人,宁重华终于开口道:“也不算是闭门羹。不过是与从前一样,不和我说话罢了。”
宁重华先前叫下侍在临水的高台上摆了酒,那酒是上好的香沥酒,配了一碟子雕作百合花的山药酥,俱是甜滋滋的味儿,乃肃间王韦鹭洲平日最爱的舌尖滋味。
韦鹭洲瞧见酒与点心,便哈哈笑了起来:“许久未见,太子殿下倒还记得鹭洲的喜好。”说罢,他一撩衣摆,在高台上坐下,先给太子斟一盏,再为自己斟酒。待都斟好了,韦鹭洲才想起来什么,说:“是我糊涂了,太子殿下病体尚未痊愈,本是不该碰酒的。”
“无妨,小酌两口,并不碍事。”宁重华垂着眼帘,慢慢道,“今日,孤去了郁家,但晴若小姐从头到尾都未曾看过孤一眼。”
“情理之中。”韦鹭洲道,“她如今已订了亲。”
宁重华微微攥紧拳,道:“她为何不愿等我?为何偏这般急匆匆地要嫁给旁人?孤明明令人捎了信,允诺了她,定会说服母后——”
韦鹭洲饮尽盏中酒,笑道:“太子殿下,容臣下冒昧一句:她可曾给您答复?”
宁重华略略迟疑,道:“…不曾。”旋即,宁重华又补说,“但你也明白,她是那样拘谨的性子,是不会主动朝外头递信的。”
韦鹭洲说:“太子殿下,既无答复,那兴许她的意思便是‘不想再等’。皇后娘娘如此强势,您不见得能说动生身之母。不仅如此,您还长久以来都音讯杳然,她自然不愿再蹉跎年华。”说罢,韦鹭洲悠悠一叹,道,“她已二十了,早过了京城姑娘嫁人的最好年纪。”
宁重华面色微微泛青,小声道:“不可能。她收了我的玉佩……”
“有什么不可能?”韦鹭洲哼笑一声,眼里带星点的嘲弄,“又或者,太子殿下的口信根本不曾送到她手上——譬如半路便传丢了,或是去了郁家其他小姐的手上。从头到尾,她根本不知道太子殿下对她有意。”
年轻太子闻言,不由闭上了眼。
“肃间王,这绝无可能,你不必再说了。”宁重华道。
见宁重华这般姿态,韦鹭洲嗤笑一声,道:“太子殿下,她已经定亲了,您不如早些放下吧。您不过是听了人家一首琴曲,何以魂牵梦绕了这么些年?”
宁重华蹙眉,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解释很麻烦,便干脆不说了。他本就不善言辞,在韦鹭洲面前,则更不愿多言。思来想去,只回一句:“肃间王,你倒有脸面提这句话。”
韦鹭洲至今未娶,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们二人都清楚得很。
圆窗外垂下一枝绿萝,晃悠叶片青翠欲滴。绿萝顶芯结了朵花,恰好曳颤着抖了一瓣细白下来,悠悠飘落在酒盏里。窗棂旁,摆着收掇如新的琴架,几本琴谱散乱摊开着。
宁重华捡起地上的琴谱,随意翻了几页。见泛黄纸页上书文陈旧,经年墨迹透着岁月之痕,不经意间,神识亦回到了旧时。
宁重华自幼便是个古怪脾气。
他天生喜静,不爱与人说话。旁的孩童活泼爱笑时,他便只爱在角落里孤零零坐着。而他的母后袁氏,恰好也喜欢他这样的性子。
袁后一贯如此。旁人在袁后面前,只需俯首称是、领命奉承便可;其他口舌功夫,都不为袁后所喜。太子宁重华虽是她的孩儿,但亦不能例外。宁重华懂事妥帖即是最好,再多言,就会讨来袁后的厌弃。
不可说,不能说,不愿说,这便是宁重华的少年时光。
帝王甚少驾幸后宫,那些白头宫娥、掌事女官,闲来无事,便在背后暗暗嚼他舌根,说他“性子奇怪得很”。流言传入袁后耳中,袁后将几个带头嘴碎的女官拔舌杖毙,这才止住了流言。可言语易堵,人心难蔽。宁重华知道,他就是那样不讨喜的怪孩子。
宁重华日渐长大,为人愈发沉默寡言。他唯一的兴趣所在,便是父皇房中的一架琴。
父皇擅书画,也擅音律;他时常罢朝不理,潜心坐在书房中研习前人宝鉴,也会教导宁重华习琴。宁重华待在父皇的琴前时,便是他少时最快乐的时光。
父皇曾按着他幼嫩手掌,教导他如何捻弄琴弦:“琴为心音,久浸琴道者,则可听琴音而明心绪。”
那时的宁重华似懂非懂,只觉得找到了一处新天地,自此后可全心全意地投入。于是他废寝忘食,不分昼夜,在琴上投入一切,便是生病也不曾离开弦上。久而久之,他渐渐觉察到,自己的琴音便如困笼之兽,压抑得很。
在这空荡皇宫里,宁重华既无兄弟姐妹,也无伴读友朋。他所有的,也仅仅只是这一架琴罢了。
十六岁时,宁重华在袁后的宫中,见到了随母亲孔氏入宫请安的郁家姐妹。
“听闻郁家的两位小姐都擅琴,不知本宫可有耳福?”袁皇后一向不大欢喜郁夫人孔灵芳,便敷衍地客气了一番。孔氏却作了真,招手叫两个女儿上来献琴艺。
那是宁重华第一次听见郁晴若的琴音。
郁晴若不过十四五岁模样,生的柔丽素雅,宛如白梨。年纪虽小,却显而易见是个冠绝之姿的美人坯子,也不知长开了,会如何地清绝动人。
她的容貌虽柔和,可手下的指法,却颇为铮铮,竟流淌着金戈铁马之意。她的曲风,不似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被囚于方寸天地的闺阁小姐,反倒藏着苍竹翠松、万壑暮雪,好似越过了万水千山一般。
听着她的琴音,宁重华便觉得自己找着了一个伴儿。
头一回,宁重华主动与身旁的宫婢开口,询问这位弹琴的小姐是何人、什么时候出宫。宫婢大为惊奇,答道:“这是郁家的千金,是跟着郁夫人进宫来请安的,未时便要出宫了。”
少年宁重华知道,母后是个强势之人,定不会允许他多看一眼那郁家的小姐。破天荒头一回,他荒唐地打扮成一个小太监的模样,偷偷摸摸地溜出东宫,只为悄悄地见一见那金戈铁马之音的女主人。
他一路躲、一路藏,不小心撞入了一间半旧的宫殿中。在那里,他竟撞见自己酒醉的父皇衣衫不整地躺在榻上,身旁是一个赤着身躯的小宫女儿,哭哭啼啼模样,抱膝瑟缩不止。
不过小半柱香,袁后便带人闯入这间宫宇,令人将那宫女架起来施以刑罚。
宁重华藏在屏风后,将身子压得低低,小心翼翼望着母后的影子。袁皇后的面容是熟悉的冷漠严酷,仿佛寒冷的雪原;她扭曲着神情,尖声道:“杖毙!”
白绫被抛起来,打了个死死的结,小宫女儿的草绿绣鞋在半空中胡乱地蹬着,仿佛溺水之人。不过那么片刻,那双绣鞋便不动了,歪斜地下垂着。
宁重华瞳孔微缩,屏着气息。
不可说,不愿说,不能说……
他一步步向外挪去。当他终于翻窗出了这座宫殿,他已是灰头土脸、满面尘垢,不似一国太子,倒如一个刚被欺负的小太监。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眼前忍不住浮现出母后的面容。
袁皇后那副扭曲的神情,宁重华最为熟悉不过。她曾不止一次用这副扭曲表情对着父皇吼叫,毫无人前凤仪万千的模样。“为何负我?宁景盛,你为何负我?!”——这是母后最常与父皇争吵的话。
少年宁重华坐在地上,怔怔发着呆。
就在此时,他的面前响起一道绵软声音。
“你怎么坐在这里?饿肚子了,没力气走路了吗?”
宁重华愣了下,抬起头。那一瞬,仿佛阳光都耀目清澈许多。年轻的郁家小姐,露着清甜笑容,水眸弯弯地望着他。绿鬓雪肤,秋池柔意,一切美好字眼似乎都能加诸她身。
方才萦绕心间的魆黑魑魅,在瞬间便烟消云散了。
“若儿,快些走了,别误了出宫的时候。”最前头的孔氏回身催促道,“不过是个小太监,自有他们的师傅来管教。”见宁重华面庞脏兮兮的,孔氏还露出一分厌弃面色,“真是不懂规矩的小阉货。”
郁晴若点点头,却并没有走,而是转身从丫鬟手里取过一个橘子,递给宁重华,道:“这是皇后娘娘赏赐给我的。你要是饿了,就拿去吃了吧,是南边的贡橘,格外甜一些。”
说罢,她才转身慢慢跟上了母亲的步伐。
她飘曳的衣角,似云絮飞卷,恍如五云仙子身旁的仙雾。
“太子殿下?”
韦鹭洲的呼唤声,将二十二岁的宁重华从回忆中唤醒。宁重华放下手中曲谱,移目看向韦鹭洲,问:“肃间王,这些甜点可还对你的胃口?”
韦鹭洲以拇指擦了下唇边点心屑,蹙眉道:“依照小王拙见,还是不够甜。也许是本王嗜甜如命,口味有些刁钻了。且这酥皮,若是再擀得少一会儿时间,能更绵软入味;红糖应再加些许,方算可口…”止不住地说了好几句后,韦鹭洲终于堪堪打住,道,“咳,是鹭洲多言了。太子殿下若是当真忧愁晴若小姐一事,不如恳请陛下出手帮忙。”
宁重华道:“不可,我父皇向来听从母后之言。”
韦鹭洲道:“太子殿下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呢?不求立晴若小姐为妃,只求能解了她与裴璧云的婚约。裴璧云一贯是个笑里藏刀之人,里黑外白,心狠手辣。似晴若小姐那样单纯的性子,若是落入了裴璧云的魔爪,那必然是凶多吉少。”
宁重华迟疑了。
“当真……当真要试一试?”他道,“让父皇出手?”
韦鹭洲点头,笑道:“当真。我真是再盼着不过了。倘若陛下愿意出手,让晴若小姐解除了婚约,鹭洲的聘礼,第一个就送到郁府。”
自打琳琅被罚去背书后,簪笏台便安静了许多,少了个人整日叽叽喳喳地吵嘴。琳琅有心向哥哥求情,但这一回,连一贯宠溺她的长兄郁瀚文也不肯帮忙,可算是憋坏了她。
郁瀚文私底下与晴若说:“这回当真是琳琅过分了!竟剪坏了你的琴弦。万一璧云觉得咱们郁家家风不正,门风不清,岂不是坏了你的婚事?”
晴若无奈笑道:“原来哥哥是在担心裴公子呢。”
郁瀚文在她房里扯了张凳子,正儿八经道:“琳琅自有母亲去担心,我这个做哥哥的,也管不动她。但与裴家的婚事,乃是我们阖族的要紧大事,我又怎么能不关切?”
顿了顿,郁瀚文瞟一眼晴若的脸,道,“若儿,前几日,我瞧见那些韦家的女儿们,都往额上描五瓣花儿,称之为‘梅花妆’你要不要也试一试?”
晴若的肤色白,梅花妆那样的大红,应当正好衬她。
郁晴若说:“我这样便好。”
“你不试试,怎知好不好看?上次我见琳琅在你眉心点了一点红,不也挺好看的?”郁瀚文一贯喜欢在这种事儿上与晴若催促,当即便要以丹脂给她画朵小梅花。
晴若无法,只得乖乖坐下来,由兄长给她画梅花。
郁瀚文显然是第一次在人的额上作画,这手一抖,梅花便乱了形状,成了滑稽的一团。郁瀚文纳闷地看看晴若的额头,再瞧瞧自己的笔,讪讪地不知所以。
“若儿,你先洗了吧。这回是我画的不好,哥哥一会儿再给你画。”郁瀚文说。
晴若有些无奈,叫丫鬟棋儿去打水,自己则道:“哥哥,我的脸可不是你的画布。”
恰此时,郁天涯从外头经过。他一抬眼,便瞧见了晴若额头上的那团梅花,登时哈哈笑了起来:“姐姐,你额上这片红是怎么回事?”
郁瀚文与他一贯不对付,当即便怒道:“野小子,闭上你的嘴!”
天涯且笑且逃,丝毫不以为惧。郁瀚文看着他的背影,恼道:“真是没规矩的东西!没人教,便是这么不懂礼。”
“哥哥,好了好了。”晴若微按太阳穴,“天涯本性不坏,你也不要刻意为难他。”
郁瀚文嘁了一声,没再说话。他替晴若洗了笔,便出门去了。
隔了几日,郁天涯便来敲晴若的门。待门开了,天涯便递上一个小匣子,道:“姐姐,这个送你。”
晴若打开那匣子一看,却见里头是几片花钿,以金箔剪成,饰以燕脂,作桃花形,精巧细致。她诧异道:“这是…”
天涯侧过身,彷如不经意道:“前几日见姐姐想画那个梅花瓣儿,我便顺手做了几个花钿子。”
“这是你做的?”晴若微微吃惊。
天涯点头,道:“不过是描个图样,再剪几刀就成了。比之之前做的那些冰竹筒、荷风扇,这可要简单多了。但我想不出姐姐爱哪些花样,以是只做了这几片。”
晴若忍不住赞叹道:“天涯倒真是个心灵手巧之人。”
天涯咳了咳,依旧背着身,但耳根却略略地红了。他拽了拽自己的马尾发丝,嘟囔道:“姐姐快试试看,这合不合你心意?我这儿有些花胶,直接抹在钿子上便能粘了。”
“好,我这就试试。”晴若微微笑,到镜前撩起发丝,将一小折花枝贴在额上。果真,钿子的金红色泽煞是衬她的肤色。
棋儿见了,忍不住赞道:“大小姐,这钿子可真好看。裴公子见了,一定欢喜。”
另一个丫鬟书儿也是眉开眼笑,对郁天涯道:“二少爷可真是厉害!这样精巧的东西,我们都未必做的出呢。下一回大小姐去见裴公子,定要戴上二少爷所做的花钿子。裴公子会喜欢的吧?”
郁天涯愣了愣,忽然有些结巴了:“啊…嗯。裴璧云……裴公子,一定会喜欢的。”
——喜欢个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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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是真的哑巴鸟(被太子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