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逍游告诉明月悬, 他已经无法如常人一般修行了。

    魔门给他们灌的功法, 乃是一种极阴毒的法术，有“洗魂”之效。将这群孩子的神魂道基用魔血洗过一遍，他们的体质就会变作半魔之体, 再非人类。

    清浊二气天然相斥，既已化身为魔, 又怎能修习仙道

    “伐经洗髓的灵药用在你们身上也是无用，心魔已深，想要抽身何其难也学习一点正道的修身养气之法, 或许有助于你们调养身体，但若是想在道途上有所成就唔，那就是天方夜谭了。”

    明月悬的脸色一点点苍白起来。

    欲逍游原本正滔滔不绝地讲解着术法, 乍一低头瞧见他的面色, 吓得连忙打住。

    “小家伙，你也不用太难过嘛。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就算不能修仙了, 日子还是照过。天底下那么多不能踏上道途的凡人, 他们不也一样各安天命、从容过活”

    这已经是欲逍游能给予的最温柔的安慰。

    剑神手指点在凡人小孩的额上, 像是九天之上刮下的一道清风, 轻轻柔柔, 却又高邈不近人情。

    明月悬忽然抬起头来, 一字字道“那么您当年为什么不肯安于天命呢”

    欲逍游一怔, 觉得眼前的孩子全然像是换了一个人, 容颜沉静, 眼神雪亮，有着成年人也望尘莫及的灼灼意志。

    如匣中宝剑，不甘尘封，自起长鸣

    “我不想认命天下大道万千，总有属于我的修行之法。不管希望何等渺茫，我也要到那渺茫的深处，去寻我的一线生机我的决心，您真的不了解吗”

    眼前的这尊天神，曾几何时也做过凡人，在泥泞里挣扎过。

    世上有许多除了希望一无所有的少年，而欲逍游就是他们的希望。所以他应该会懂也必须要懂。

    欲逍游先是大惑不解地望着他，而后莞尔一笑，笑声朗朗“你这孩子真有意思，难怪能从亡山那帮怪物的手中逃出来，果然不是个普通孩子。”

    “你想修仙那就继续想想吧，指不定哪天就实现了呢。”欲逍游摸了摸他的头。

    明月悬仰起脸，期待地望他“您会帮我吗”

    欲逍游大笑起身，袍袖一甩，眉眼之间神采如飞“你怎么问得这么直白”

    “话本儿里不都是这么写得吗异境里的世外高人，一定会助人为乐”明月悬扑闪着眼睛。

    欲逍游也冲他眨眨眼“好啊，那以后照不照着话本儿里做，就看我的心情了。”

    少年剑神轻衣简衫，懒洋洋走到冰湖中央，伸手按上剑刃。

    森寒剑气、如龙剑势，在他的抚触下温驯如羔羊。

    他唤道“怀霜剑境开”

    异境结界开了一道缝隙，被困在外面的孩子们都被风卷了过来。

    “他们就是你们的同伴吗把他们叫醒，到山洞里去避一避吧。”欲逍游冲明月悬扬了扬下颌。

    明月悬自湖顶寒冰上爬起来，甩了甩冻得半僵的手。他跑到同伴身边，第一眼就看向了晕迷的谢独。

    即使在睡梦之中，他也是秀眉紧蹙，面色沉沉。到底是做了什么令人不快的梦呢

    明月悬蹲下身，伸手探上那玉石般皓洁冰凉的额头，悄声道“我们很快就要自由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欲逍游真的开始教他用剑了。

    明月悬开始被他叫去拎着把冰刃练习的时候，脑子还是晕乎乎的，过了三天他才回过神来“前、前辈，您这是在授我以剑道吗”

    欲逍游飘在空中，正专心以袖子去接天上的雪花，闻言头也不抬“刚见到你的时候你没这么傻啊这都看不出来好好练，我的剑术你就是学个半成，也能保一生无忧了。”

    “一生无忧，哪有这么容易”明月悬低头望着自己的剑尖，嗓音轻飘飘地像片雪花。

    欲逍游一怔，不知他怎么就伤感起来。他不知道明月悬心里是想到了原书里的那些劫难。穿越过来的孩子，只有他知道日后会是何等的天下大乱、颠沛流离。

    明月悬很快振作起来，挥舞起手中薄薄冰刃，大叫起来“那我可以叫你师父吗师父，师父授我真传吧，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修士们死后留下秘境，泰半是为了设下传承，使自己毕生所学流传下去，也为宗门寻继香火。剑神留下的传承应当也不例外。

    然而欲逍游只是哼了一声，骂道“叫不叫有什么区别，我可不在乎这种繁文缛节。赶紧给我练”

    少年指尖飞出一道剑气，击上明月悬手中冰刃。那薄刃一下被击飞，在空中碎作万千冰粒雪尘。

    “能不能做我的徒弟，不是由称呼决定的，只由你这双拿剑的手决定。等哪一天谁也不能从你手中夺走你的剑，你自然就配做我的徒弟了。”

    霜风漫漫，四野清寒。

    明月悬不知疲倦，一遍遍对着寒风磨剑，长天就是他的试剑石。

    自始至终都有一道视线追随着他，来自懒坐云头的那个少年。

    “总有一天，你会成为天下最锋利的剑，而我则会成为你的师父。”欲逍游噙笑念道。

    结合天命簿与欲逍游的帮助，明月悬终于从世上万千法门中找到了自己可以修行的那一个。

    心剑斩魔。

    自修行伊始，他就在心中炼出了一柄小剑。他最本源的法剑，却只能用在自己的身上。

    那些割不断消不去的魔秽，一旦成形，心剑自然有所感应，出剑将其斩灭。有心剑在，他体内的魔气永远成不了气候。

    然而这自伤的功法也有风险。一旦心剑失手，斩魔不成，明月悬的道体为魔气反噬，那么在他堕转为魔的同时心剑就会冲出心窍，斩杀他的元神。

    要么斩魔成仙，要么身死道消。

    这般决绝，就是他的法门，他的道。

    欲逍游有时会带他穿过结界，到亡山深处去寻溯魔气的根源。

    “不找到那深埋亡山之底的祸根，我总还是没法安心飞升要是我一走，又有新的魔头从中诞生，祸乱世间怎么办”欲逍游说。

    魔门中人也会留下传承，更多人则是留下经久不散的怨气、戾气。怨气成形，妖魔必出。皇非梵那样厉害的魔头，死后所遗之物亦不可小视。

    他谆谆教导，告诫那尚未被自己开口认下的小徒弟“除魔卫道，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没死干净都不能放松警惕。”

    明月悬认真点头。

    魔门之中步步踏血，魔修之人个个如鬼，在明月悬的眼里，亡山就好似一座人间地狱。他怕，怕自己稍有不慎就在这地狱中粉身碎骨。

    可是跟在欲逍游的身后，什么人间地狱都变成了笑话。剑神手挽长剑，来去如风，在亡山里大摇大摆行进，如入无人之境。

    谁能挡他

    “等万神阙的人来了，把你们这些小家伙安安稳稳地送走了，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大闹亡山了。阿悬宝贝儿，跟我说说哪些人欺负过你到时候我赏他们一个好死”

    欲逍游笑得爽快，大袖将自己的小徒弟揽得严实。明月悬缩在他臂弯里，一下勇气大增，见到旧日噩梦里的景象也不再颤抖了。

    有人罩着，真好。

    那日他们的探索有了突破，在亡山之底发现了一片血潭。血潭中魔气滚涌，正是欲逍游所感应到的无比戾气之源头，也是叫亡山从郁郁春山变作枯山凶岭的祸根。

    “有死气这里似乎有亡魂的气息，且气势至强至烈，绝非凡物。”明月悬试着用欲逍游教他的访魂术略作查探。

    欲逍游聚精会神，盯着他施法的手势，最后满意地一颔首“嗯，大致不错。其实不查我也能猜到，来这儿的时候我就想起来了，这是六百年前我剑斩魔王的地方。”

    透过血潭，欲逍游能看得比明月悬更深。他看见了血潭之下直连着混沌的深渊，以及混沌之下那尽焚业火、遍开红莲的苦海。

    魔王早就在他的刀下魂飞魄散，死无全尸。时至今日，皇非梵早就算不上欲逍游心中的威胁了。

    不过，死就死了，留下来的东西还这么麻烦啊。

    欲逍游啧了几声，将明月悬抱上自己所御的飞剑，决定还是先回怀霜剑境。

    麻烦的事，那就慢慢解决啦，眼下大可不必打草惊蛇。

    明月悬立在师父的剑上，两扇幽黑发帘垂在秀美脸颊的两侧，像个玉做的娃娃。看着乖巧得很，只在路经修罗径的时候非要跳下剑，去摘原野上盛艳的修罗花。

    绯花烈烈，炽艳如焚，血色漫山。

    明月悬伸出手指，像从火焰上攫走一朵火花那样摘下一朵修罗花，收进袖中“一会儿拿回去给阿独看，他喜欢花，只是亡山里除了嗜血的修罗花再无其他。他这几日样子都十分奇怪，沉默寡言，像是有什么心事一样。或许给他看点漂亮的东西，能宽宽心”

    欲逍游笑着摇摇头“真是小孩子。”

    枯山上霜雪渐飘，已经是怀霜剑境的地界了。

    明月悬抽了抽鼻子，忽然觉得不对一向风寒气清的怀霜剑境里，哪来这么重的血腥气

    身侧欲逍游已勃然变色。

    长剑出鞘，挟江海之怒刺入剑境

    “谁敢破我的禁制”

    剑境里，什么都变了。

    大雪染红。

    清寂的霜天冰湖，如今为深深浅浅的血泊所覆。血色中零星倒着几个小小的孩子，背上都有纵贯刀痕。

    但他们还有一口气，没有死去只是人人脖颈上都被黑气锁住，跟拴在链子上一样。

    手提长链将他们缚住的人个子也不高，年纪轻轻，黑发飞扬眉眼凌厉，一脚踩在地上孩童肉绽血流的背上，笑得杀意毕露。

    “哈哈哈哈你们来得还真巧可惜了，为什么不晚来一步呢只要再晚来半刻，我就把这些痴心妄想的蠢猪抓回去了”

    那是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的清亮声音。

    明月悬怔怔望着那人俊美张扬的脸，多熟悉又多陌生。

    “你为什么要伤害大家阿独你真的是阿独吗”

    他只是在绝望中愤然一吼，“谢独”听见这话，脸上神色却霎时大变。

    “原来到了这时候，你才认出我不是那什么谢独啊。”那人嗤笑一声。

    明月悬通身一震“什么那你，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眼前少年明明与谢独生得一模一样，气息都分毫未改，就算一母同胞也断做不到如此相像。

    可地上的惨景如此恶行，又是那个面冷心善的谢独决不会做的。

    那人一哂“当然是因为那天你认错了人，非把我打晕带来这里啊。我还以为是倒霉被人抓成了俘虏，谁知居然被你认错了。”

    明月悬的脸色渐渐苍白，那人倒悠哉悠哉地继续“不过还是得感谢你那双瞎眼才是，否则我怎么破得了你们的逃遁计策。多谢你把这样一份大功劳拱手送上”

    “是幻术吗”明月悬猝然抬头，眼底一片血红。

    “不是哦。”

    酷似谢独的男孩嘴角淡淡勾出一丝讥讽“我还以为你们很相熟呢，原来再熟悉，也分不清我们。”

    “算了算了，分清我们这些人偶又有什么意义我们不需要自我，只需要服从命令，斩杀敌仇”

    那人手上长刀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