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悬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

    普天之下, 谁不曾听闻、谁不曾传颂

    剑神欲逍游。

    他的剑光, 信手一挥便光耀了上三千年, 下三千年。

    “居然是你”明月悬猝然一惊。

    “是啊是啊。”欲逍游无比得意地抬头一笑，“看来几千几万年过去, 本座的名头还是一样的响亮啊。”

    明月悬弱弱道“前辈, 如今距你告别人世，才过去了六百年呢”

    欲逍游嘴角一抽, 又倔强地抬起来“都一样都一样，本座是绝顶天才、盖世英雄, 难道再过去区区几万年，我的名声就要被埋没了”

    明月悬叹了口气“是是是，您说的都对。不过您这么厉害, 干嘛还要在这里等人来帮忙啊”

    欲逍游“哼。”

    传说中的剑神气呼呼地从剑里钻了出来。

    “小鬼，你现在还要仰仗我呢，说话就不能客气点舌头上跟拖了刀子似的啊, 跟我师弟那德性一样。”欲逍游的心思转得极快, 脸上的气忿也一下转成了眷念的神情。

    变脸变得这么快，随心所欲, 正应了那句“夏日的天孩儿的脸”，孩子气得没有半点大能的架子。

    他问“我师弟，就是风鸣剑仙沈云崖，他还好吗”

    当然好了, 明月悬心想, 对他来说, 欲逍游嘴里说出的名字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沈尊座现下是万神阙的至尊，天下第一的仙君。”

    欲逍游先是微怔，接着便放声大笑“好好好云崖总算是站到了这天下的至高处。我那古板的师弟，说是一心求道，就真的一心求道。如今心愿得偿，他一定是开心的吧”

    六百年过去，世事如白衣苍狗，变之何疾。欲逍游对亡山之外的现世极是好奇，闹着让明月悬给他讲讲。

    师弟君临仙门，他很满意。天下太平魔门式微，更是爽心。欲逍游斜躺在一团云气上，兴致盎然“盛世升平，想必天底下好玩的地方又多了不少吧唉，只可惜我飞升在即，去不了那么多地方了。”

    成为剑神之前，他只是一个游历天下的少年。最好的风景赏过，最恶的险途攀过。

    明月悬想起童年时耳濡目染的那些故事，对这家伙的好感多少回复了几分。虽然性情可能与自己对剑神的想象有些落差，但这人到底还是自己心目中的那个大英雄本人嘛。

    欲逍游的传奇，他就是不想听，也早就被灌了一耳朵。

    人间的街头巷尾，都喜欢传颂剑神的传说，因为人人都爱听。

    听故事的人挤得满满当当，都是随处可见的寻常少年，最不起眼的混混青皮。一千个人有一千种模样，可谁也不会留心他们到底是什么模样，毕竟他们只是爬在人间最底层的蝼蚁。

    故事里的人，在故事开始的时候也是蝼蚁。

    那时他着一身寒窘的衣，带一柄锈残的剑，孑然一身在凡间行走。他是个最普通的孤儿，流浪长大，一心想要求仙，却总是被人赶出山门资质一般，大字不识，有谁肯同情他，收作徒弟

    但他也不生气，自个儿起了个古怪的道号，开始赶场子一样跑到各个洞天遗址去打怪拾宝，屡屡九死一生。

    他的每一份道术，都是命换来的。

    作为人人瞧不起的野路子，他为了活命也使出了种种手段，最擅长的就是倒买倒卖，用一张漂亮真诚的脸哄得众名门子弟纷纷向他献上了钱袋。

    不过即使是在最落魄的时候，欲逍游也不曾干过半点伤天害理的勾当。

    他最早萌生寻仙的念头是在七八岁，当他从破庙里翻出一把古剑的时候。在那一刻，他真心实意地相信，自己一定会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自己的命运，就从得获仙器的这一刻开始改变吧

    可世事之难料，远远超出孩子的臆想。城中一个小宗门从他手里夺走了古剑，留下几个金元宝当作“买剑”的钱。他抵死不松口，被一道劲气打飞出去。

    “再好的剑，也只有在我们这等剑仙的手上才能算作宝剑。若是留在你手里，只能算作一根烧火棍罢了”

    那些人留给他的，是零零碎碎的嘲笑。

    血流下欲逍游的额头，他发了誓。

    他年我若持剑在手，哪怕只是一柄锈剑，只要它在我的手中，我必使它一跃成为天下第一的宝剑除我掌中之剑，天下万剑皆是俗物

    他年我若登仙途，我必要做真正的仙人，施恩天下，泽被苍生。我绝对不要像那些人一样。

    欲往天门争天意，任我逍遥游人间。

    他资质平庸，没有仙骨，出身更是低微。然而平庸的只是他的肉身，十年之后，这个被一次次断言没有仙缘的少年，领悟了天下绝无仅有的剑心。

    欲逍游的心，从来没有平凡过。

    从人人眼中“可笑可怜可悲”的寒窘散修，到剑心流传人、天下第一剑，他颠覆的不仅是昨日的自己，更是整个阶级森严的天下。

    所以街头巷尾蝼蚁般的少年，都喜欢听他的故事。

    谁没有做过梦谁不曾幻想过，有朝一日剑在手，斩尽胸中不平气

    欲逍游用两根手指怼着明月悬的小脸，一下一下按着软弹的脸颊“小可爱，哥哥我活着的时候就是天下闻名、人人称颂，为民牺牲后一定有更多人感念我吧”

    明月悬左晃晃脑袋，又右晃晃，锲而不舍直到甩掉那捣蛋的手指。

    “是，您的盛名，天下无人可及。”

    欲逍游眯起眼，再一次仔细打量他。年纪小小就是美人胚子，精致冷淡得像个瓷人偶，但是一本正经起来真不可爱。

    不管，他还是兴冲冲道“我是不是有了很多神祠戏台上肯定也早有人排演我的丰功伟绩了吧有多少人替我写诗你捡几首文采风流，配得上我的，背给我听听”

    以明月悬的定力，也差一点在这大前辈的面前翻白眼。

    您老的自恋总要有个限度吧

    明月悬木然地说“我怎么会背那种诗您都要飞升了，怎么还没看破红尘荣辱”

    “哇，”欲逍游震惊了，“你这小鬼为什么说话这么不客气你面对的可是我诶”

    明月悬纤细的眉尖微微蹙了起来，见他并未生气，便小小声道“我被关在亡山这么久，外面的事当然也有很多都不懂您这么厉害，干嘛还在意那一点虚名浮利”

    欲逍游抱起双臂，哼声笑道“难道说书人没有添油加醋地讲过吗我从年少时起，就一直梦想着做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我本来就该万众瞩目。”

    他刚领悟剑心、踏入道途不久，就已经是万众瞩目。

    天底下，谁也没有像他那样爱管闲事的。少年游侠儿，路见不平即拔剑，手中单薄一剑，平了半个天下。

    欲逍游崛起得太快，难免引来许多疑忌。少年时的他又是个天下第一、唯我独尊的性子当然这一点可能现在也没什么改变，由此，他树敌无数。

    为了平息纷争，那时的仙门第一人，醉月剑仙，提出要将他收作挂名弟子。欲逍游原本对什么名门出身根本不屑一顾，最后竟肯低下他高高在上近乎欠揍的头颅答允，其中也有一份奇怪的因由。

    醉月剑仙的首徒沈云崖对他十分不服气，须知第一剑修代代都出现在醉月沈云崖这一脉，偏偏到自己这里丢了天下第一的名号，怎么能忍于是沈云崖天天缠着欲逍游斗剑，今天输了明天来，明天输了后天来，从不气馁，并且理直气壮。

    沈云崖是标准的名门贵子，不通世务，单纯又娇惯，矜持又暴力。有他跟着，欲逍游不能去任何花街黑市，还不得不照顾小少爷的衣食住行“你天天跑来殴打我，每每对我施以辣手，怎么我还得给你做仆人太亏了。”

    为了不亏，欲逍游选择了拜入醉月剑仙门下，顺手夺了沈云崖的首徒之位。

    这样一来，师兄照顾师弟就是理所应当的事了，还能顺便欣赏欣赏沈云崖被迫管自己叫师兄时憋红了的脸色。

    嗯，不亏不亏。

    “哪里不亏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明月悬瞪大了眼睛。

    作为一个聪明睿智的孩子，他实在是不能理解大能抽风的想法。

    欲逍游低下头盯他，忽然粲然一笑。

    四下皆是冰湖霜天，大雪茫茫，更衬出他的笑颜耀眼犹胜海上朝阳，带着勃勃暖意。

    “你太小了，自然是不懂的。”少年修长指节弹在男孩子的额头上，发出清脆的一响。

    欲逍游才华惊人，六百年前本就可以顺风顺水地飞升成仙。然而魔王的出现，猝不及防地将一切美梦粉碎。

    他一再推迟自己的历劫之期，只因他放心不下师弟。沈云崖为人孤高耿介，还同一群大妖有旧怨。欲逍游怕自己离开得太早，师弟尚不能独当一面。

    要是能一起飞升，就好了。这念头十分荒唐，但欲逍游不在乎。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天纵英才运气绝顶，自己想要的，不会得不到。

    闭关三十年，他推算出了助人飞升的方法。虽然只是大致，但他觉得有必要放手一搏。

    然而，待他兴冲冲出关，眼前却换了天地。

    降世的魔王来了，带着他所向披靡的百战之师。魔军踏平了帝都神照京，将万里江山焚成焦土，也把仙门正道的全部荣光踩在了脚下。

    沈云崖半身浴血，道体近毁，一双眼倒是亮得狠戾“师兄，请您独自飞升吧，勿要以我为念如今天下危殆，我怎么可能抛下苦海中煎熬的苍生，一个人寻求解脱倒是您以您的强大，若是历劫成仙，再下凡的时候或许能与那魔头一战。”

    天上细雨霏霏，雨丝微凉。透着水汽雾帘，很难看清一个人的脸。沈云崖的身影在欲逍游的眼中也渐渐渺远起来。

    少年的手按上剑柄，朗声大笑起来“好我师弟有如此胆气心性，果真是世上无双的好男儿”

    “那个传言中嚣张到无法无天的魔王，就由我来会一会吧。”

    他比谁都更接近雷劫，也只有他才知道一旦飞升，想再回到人间，如魔物一般不顾天命插手凡间俗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欲逍游向师弟露出微笑，抚着他的长发许下承诺的时候，他就已经有所预感。他此生最汲汲以求的愿望，他唯一的梦想，可能永远不会有实现的那一天了。

    剑神与魔王相会于亡山。

    魔王黑发红瞳，身上衣衫是一色的黑，宛如夜色。可越是简素，越衬出他周身的贵气。那毫不动容的冰冷面目，恰似九天之上俯视人间的神祗。

    “你身上有九天雷火之气。”他对欲逍游说，“你明明可以立地飞升的为什么不呢”

    玄衣青年手擎长刀，眼中颇带讥讽，又隐有不解“一旦和我一战，你便不可能全身而退。谩说得道飞升，就是修为废去、力竭身死，也不奇怪。”

    “蠢货”

    他的刀斩了下来。

    “无论此战结果为何，从你选择放弃飞升、来到我的面前这一刻开始，你就已经失败了满盘皆输”

    欲逍游平时也是个口舌如刀的性子，这时候却意外地安静。

    他只是默默拔剑，最后一次认认真真从头打量一遍掌中剑光。

    “我的人生里没有什么输赢，只有我乐不乐意罢了。”

    清罡之剑，迎上邪魔之刀。

    明明是魔王的力量更胜一筹，可一击过去，面露震愕的一样还是他。

    “奇怪这剑上的伟力欲逍游”皇非梵盛怒之下，喊出了凡人剑仙的名字，“这真的是你的剑吗”

    欲逍游傲然一笑。

    “不仅仅是我的剑更是天下人的剑天地万物俱有灵，自然也有剑心，是你无情疯狂的行为唤醒了这片天地的愤怒那么，自然也由你”

    “来承受这一场天地拔剑的愤怒吧”

    不仅仅是这片天地。

    还有更高更远处、九天上的雷火

    九天雷劫

    “原来如此，是想用飞升的雷劫加码，好积蓄更多的力量除掉我吗倒也算是别出心裁。”漫天剑光中，皇非梵喃喃念道。

    他俊美的脸仿在沉吟，但很快被遮蔽一切的愤怒所吞噬了。那神情，仿佛他的心里正燃着滔天业火。

    “哈哈，哈哈哈哈可惜了我此生，最不怕的就是天意”

    “天道，是我永生永世最痛恨的东西。”

    刀势一转。

    魔王不再防守，而是拼尽一切，扬刀直攻。

    欲逍游也不退避已经来了亡山，怎么还会退呢

    “一起死吧”他大笑起来。

    剑气鸣啸，光耀长天

    那一战，他们确实是同归于尽了。

    欲逍游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没去成地府，而是滞留在亡山成了地缚灵。他本来打算离开，却发现亡山魔宫干系重大，自己要是一跑，亡山被镇压的魔气大泄，又要酿出一场大祸。

    “生前死后，我都被魔门的王八蛋害得这么惨，过得这么苦，实在叫人不爽。”欲逍游嘟哝道。

    明月悬已经大概猜出了他的意思“所以您是希望我能替您镇压魔气，斩除邪祟，好放您安心离开是吗”

    眼前这个人看似寻常，却拯救了苍生。

    明月悬希望自己能帮上他的忙，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

    欲逍游的眼神却渐渐下移“唉，若是别人，我可能就这么要求了哪怕修为不够，我也能助他进境。可是偏偏是你”

    明月悬一愣，心陡然一沉，问道“我怎么了”

    “孩子，”欲逍游低声道，“不是我有意为难于你。你的道基已被魔血沾染，恐怕你动用不了任何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