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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皇帝穷得叮当响》 第十七章
墙角处有蚊孓生长,虫豸出蛰,为了啜引一口新鲜的甜液。对一些人来说,今晚至关重要,潜进宫中就已经成功了大半,剩下的成功唾手可得,一切仅在于时间的紧凑与否。今夜月光不分明,群星密布,今宵夜霭幽深,这样凉莹莹的蓝已经近乎墨色了,深得像是要滴水。夜幕垂笼,在这片天幕之下、檐角与檐角之间的夹角处,一道道人影飞快地在之间的罅隙穿行,像是这块黑布下一只只到处飞舞的蚊虫。
赵浚凑近了窗棂,凝神观望那些黑点四处横跳,最后的路线是跃进了主殿里。
“唔……”赵浚摸了摸脸,继续托腮观望远处的场景。
他身上穿的恰好是明黄的绸衣,赵浚之前确实有好好地将温焕的衣服穿上,不过只新鲜了一会儿就脱下了,重新换上了黄澄澄的寝衣。
这简直就像在身上盖了个大大的戳:“朕乃皇帝,请速速来取我狗命。”
温焕如果此刻看见这一幕,大概会疯得吐血三升。
他的情绪十分平稳,虽然一开始确实慌乱了一会儿,但很快又重整了态势,镇定了起来。皇帝身居深宫之中,是全天下的靶子,这种事情会发生也不奇怪,他被先皇耳提面命地手把手教过许多次应对的措施,现在反而只有在刚发现出了什么事时浮现出一丝惊讶,随即又冷静了。
这样的事……
运气好可能一辈子都碰不到几次,运气不好半年能有几十次刺杀,都是很容易频繁发生的事件,本来也不值得大惊小怪。赵浚缓缓吸了一口气,看着那些黑色的影子在主殿盘亘不去,也不由得生出了一点紧张。
他们似乎没有搜寻到目标,渐渐地有人向四周散开,围绕着主殿中心开始四下搜索。赵浚坐直了身体,饶是心下一片平静,也还是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大腿,试图让它们的肌肉停下那一阵阵无意识的战栗。
侍从都出去了,宫人留得不多,今夜他看守夜的仆从似乎有些犯困,精神不好,就点头先准许他回去睡觉,整个大殿一片空寂,准确算来只有赵浚孤零零的一人。
不过来再多侍从也没什么用,既没刀又没枪的,肉体不够精悍,也没有钻研过武艺,不来倒也是一件好事,省得螳臂当车,白白送了更多人的性命。
赵浚这样想到,若是宫人在场,看到皇帝遇刺,想必不管是多凶险都不得不上前挡刀吧。这样也没有什么意思,他不想看见血溅在地板上。
宵阑更深,沉沉遥夜下的那些影子终于摸到了他的窗台前,赵浚面无表情地向下看,刚好和正探头的刺客对上了眼神,四目相对,他直直地瞧见了对方的脸,脑袋被黑布蒙上,不知头发的具体长短,也不知性别。
但对方应该看不清他的面容,赵浚这一边倒是可以清楚地瞧见对方错愕的神情。那身影向下潜了,但他已经看见了铁钩刺进墙面,卡进了角落里,看来自己的这身衣服倒是夜里看得最清楚的颜色。来人四肢贴墙爬了进来,粘得牢牢地,移动时迅捷快速,落地无声,就像一只矫健的壁虎。
“你、你是……是什么人……”
赵浚瘫坐在地,脸上适时流露出一丝惊惶与茫然,紧紧贴着床脚,双手绞紧,不安地向后贴,似乎想往角落缩得更深一些。
他的脸一直都是圆润而无害的,眼珠乌溜溜的毫无攻击力,不管是凌虐还是怜悯,总能勾出对方一点分神的余裕,怎么看都能拖延片刻的时间。
来人默不作声,先是慢慢地向前踱步,很快速度就快了起来,手上的匕首已经出鞘,一点寒芒内藏着锋锐的冷意,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冰凉的光弧,一瞬间甚至反射了月辉,将天上的银光映进了他的眼睛里。赵浚的呼吸放轻,似乎早已害怕得忘记了挣扎,死死盯着来的的动作,等待他靠近后,藏在背后的手毫不犹豫地摸到了机关盒的扳木,将它用力地向上掰起。
哎……白做工了,做出这样的神态也没用啊。
怎么会如此软硬不吃,还以为示软能勾起他谈话的欲\望,最后以利相诱,至少也……
赵浚平淡地这样想,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下。
只听这一片万籁无声的寂静中,只有“咻”的一声短暂的清音,顷刻后半空中浮现出一点星芒,微弱而不起眼。带着细微的破空声,像是一根用银浇筑的丝线,锐利地切割沿途的空气,畅行无阻地、沉默地将夜色划出一道细细的小口。
那是一根绣花针,头部尖小,但是针体同样狭长纤细,似乎很是脆弱,就像是赵浚本身这个人一样,安静而没有威胁。这片漆黑之中,丝丝辉芒若隐若现,勾勒出了一条直且短的路径,最后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来人的额间,插进了皮肤里。甫一碰到人体柔软的嫩肉,它畅行无阻地继续向内驰行,轻吻额间略带硬质的骨头,但机关所带的力道实在太大,什么东西都阻不断它飞跃的势头,终于还是顶穿了颅骨,深深地扎进了眉心。这一切都发生得寂静无声,就像一场快速而荒诞的默剧,到那刺客僵直着身体向下栽倒、咽下最后一口气之间,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似乎因猝不及防迎来死亡而感到不安和诧异,倒下的刺客连眼睛都没有闭上,似乎是死不瞑目了。他不想看见死人睁大的眼,这让他总想到自己临终的父皇,便上前将尸体翻了一个面,让他在地上平躺下来,伸手盖上对方的眼睛,将眼皮抚上了。
可惜,机关内的针又要少了…
赵浚心下叹气,安静地摩挲手上的小木盒,这里面原本是淬了毒的铁箭,原是先皇后担心他还太小,用来防身时会不小心伤到自己,便执意换成了自己做女红的一枚枚绣花针。这一片拳拳慈母之心让赵浚心中充满了感激,他看着这精巧的盒子,又忍不住反复回想母后的似水柔情。
只是用一根少一根,赵浚不太想见到这样的事。他不想浪费,便重新从床上爬起来,盯着地上的尸体发了一会儿呆,慢吞吞地伸手摸到对方的额头,却在一不留神碰掉了对方的头巾。
“啊呀……”他愣了一会儿,喃喃道:“竟然是女的么。”
赵浚试图将那根深埋进眉心的针□□,按住她额头的两处皮肤向外扒,但也没法再使针肚冒出来多少。露出的部分太短了,他伸出两根手指试图捻了两把,但又因为太滑而屡次失败。他又思索了半天,去摸床幔的线头,差不多从散开点布帛那里抽出了一根粗细正好的线,用牙咬断后,平举着放到了那具尸体的脸上。借着暗淡的星光眯起一只眼睛,聚精会神地向洞眼里穿线,最终抽着线将它一点点向外抖了出来。银针沾着点点血液,被扯得直直飞落在地,溅出一点红花,开在了地毯上。
他长舒一口气,轻手轻脚地用那块不小心碰掉的头巾拭去针上的脏污,仔细检查了一圈后,贴近了脸去观察圆洞内是否还留着血渍,最后才将它重新放入盒子里。
这底下的尸体又要怎么办?明日早上起来再叫人收拾吧。赵浚在心中打点接下来的计划,今夜注定是不眠夜,刺客也绝不仅仅只有一个,兴许运气好就说不定能蒙混过关,但他总觉得再被找上门来也是迟早的事。
也不知其他人怎么样了……
顾怜英好像是老家出了些事,需要回去省亲。作为大总管提交了条子要请假,赵浚最近才点头应允,放他出宫,现在应该还在瞿关,正在回来的路上。至于温焕……算了,他住得远,大概今夜这种事和他没什么关系。
在意的几个人都远离了这场纷争,赵浚此刻也就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东西了。他又长吐出一口浊气,看向再度埋藏在厚重云层内的那轮弯月亮。
现在离下一个刺客找上门来应该还差一点时间,这具尸体摆在这里也有些不妥当。他希望来人再度因为他的外表而放松警惕,毕竟暗器机关都是一击必杀的东西,要是提早发现了端倪,躲过去之后他就黔驴技穷了。这可并不是赵浚想要看到的场面,他费力地去搬地上的那块成年人沉重的躯体,揪着衣服缓慢地行走,感觉自己像是在拖着一包麻袋。
赵浚趴在地上,在床底下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藏在木板下的木栓。但因为和承隆皇帝比起来手明显不够长,他需要整个人匍匐在地往内爬几步才能勉强够到机关。大概当初工匠设计这种地形时就没考虑过用它的人会是小孩子,赵浚也是第一次自己一个人试着将它打开,床底下地板正对着赵浚的的两块板子是会活动的两扇暗门,随着轴心而转动,最终一同从中间向下翻转,赵浚一时不查,竟然就这么掉了下去。他在情急之下扯住了那具尸体身上的衣服,但终究没借到力,还是一头栽落下地,没有任何缓冲,磕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
他痛苦地发出了一声呻\吟,勉力从地上爬起来,反手一摸,果然在自己额头上感受到了一个鼓起的肿包。
赵浚痛得龇牙咧嘴,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但现在并没有什么人在他身边,也不必特地照顾自己的形象了,他就难免动作起伏大了一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膝盖以下被蹭出了一层黑灰,看上去邋遢且肮脏。
这个地方已经是很有没有来过了。他扫视一周,面上浮现出怀念。但这充其量也只能放些零零碎碎的重要物件,活人呆在这密不透风的地窖里只会被生生憋死,赵浚打消了躲在这里直到天明的念头,还是决定爬上去换件衣服。他将自己身上已经被弄脏的寝裤脱下,光着腿也感受不到冷,在这密室里试图跳了几跳,发现自己太矮了,还是纵不上去。他四处看了几眼,觉得拿书籍和家具当垫脚有点舍不得,终于想起来地上还有一具横死的尸体,灵机一动,便将它挪了过来。
人的肉体是神奇的东西,在刚死去没多久时并不会僵直得让人掰不动,它的肉体还会温软一小会儿,之后再会慢慢变硬变凉。赵浚手上的力气并不大,但即便如此,多花一些时间也可以将这人形拗成手脚臂膀的关节费一些力就能使它们贴合躯干,再变得更高一些。他最后比了比高度,觉得差不多了,踩着这块人肉垫子爬上了地板,回到了自己的床上。顺便把自己脱得光溜溜的,想了又想,动作飞快地将温焕的衣服套上了。
趁着在还有些空余时间的当口,赵浚根本就停不下来。他再跑去窗户旁边,用银线挂上了一块沉重而巨大的方凳,又摸到了自己的冠冕,细细摩挲以后思考了很久,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接下来就没什么再需要他做的事情了,赵浚喘了口气,决定稍事休息,盘着腿坐在了窗旁,好整以暇地抱臂观望窗外的情形。似乎已经有人上了钩,探头探脑地向内窥探,一不留神就顶到了那根不仔细看根本分不出端倪的细线,悬停在半空中的方凳受了力,雷霆万钧之势砸了下去,发出了沉闷的敲击声。那人被迎头这样一撞,被带得向后倒去,方凳随即旋了出来,猛击在对方的脸上。那身体似乎抽搐了几下,很快就不再动弹了。
好,又是一个。
赵浚在默默算着人头数。方凳本来就笨重,这一下正对着脸砸下去不是好玩的,那人眼框似乎裂了,口鼻处汩汩流血,不住地向下淌去,似乎连鼻骨也已经碎得差不多。他随手拿了不要的旧衣服,丢在那人的面上,遮住了那张红白相间、血肉模糊的脸。
赵浚敲着脸颊,似乎在考虑到底要怎么处理这一具男性的躯体。更让他感到遗憾的是地毯上已经被洇上了两块污渍,一大一小,分别是前后这两人留下来的,时间一久,它们在空气中暴露得多了,便渐渐变成了深厚的褚褐色,像是伤口经年未揭下来的痂。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里都发生过什么,必然也会提高警惕。他又只好重新下床,将软垫拿来,将地上的印记都掩盖得严严实实。
这么一番动作,让赵浚心下感到了一阵可惜。地毯弄上这种东西,势必洗不干净。这垫子是唯一一个这殿中体积又大、重量又轻便的,价格也很好看,现在也一同沾上了血渍,以后哪怕再怎么仔细地洗,恐怕都会留下一团杏白色的色斑。
哎……最近运气怎么这么不好?
不知道刺客身上有没有带点小钱以备不时之需,既然专门为了杀他而搞出这么多动静,连财物和宫人也一定损失了不少,说老实话,赵浚有些生气了。他蹲下来,试探性地摸了摸这位男刺客的腰带荷包处,果然没发现有什么鼓鼓囊囊的小袋子,要说对方全身上下唯一鼓鼓囊囊的地方……
那就只有他的……呃。
赵浚摸完了对方的鞋底,找到了一块令牌,沉默了良久良久,对金钱的欲\望以及自身的贫穷终于战胜了羞耻,在那团软肉上飞快地掏了掏,发现了一张纸。
在这么重要的地方放着的一定是银票。赵浚自己的经验这样告诉他。
他飞快地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些像蝌蚪一样奇形怪状的文字。
不是银票啊……
赵浚有些小失落,但他还是留了一个心眼,将这张纸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