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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皇帝穷得叮当响

    第十五章

    “我偏要说。”温焕露出了神秘莫测的微笑:“你看看我之前都讲什么了,怎么就是不听呢。”

    “……”季连保持沉默。

    温焕道:“有人会在你的衣服做手脚吗?有人会在地上故意放石头吗?这真的是运气不好,不是能用常理解决的事。”

    “你怎么还会迷信这种东西。”

    “你以为我就想这样吗?”温焕道:“我这一状态已经持续了几日了,还活着真是万幸。”

    他总算相信了七八分,最后试探地问道:“你确定真的是他的原因?”

    温焕扶额:“我听说最近大家都莫名其妙地很邪门儿,后来跑去打听了一下,你猜猜李明顺被叫什么?他被叫做‘小魔星’,我一开始还以为这就是夸张的形容……没想到还真的不是,字面意思上就是个小魔星。据说李家的长辈都觉得他这体质太不幸,就想趁祭拜太后时趁此机会借机送来,好沾一沾东宫紫气东来的祥瑞。”

    但她觉得沾也沾不了什么好气道,赵浚本身的运气也很歪,本来从年纪到排位,这龙椅这辈子都轮不到他坐,可是偏偏长兄们一个两个都跟着去了,他就突然一瞬间成了太子……但要说这是一件好事,也不见得。他为此付出的代价也实在太多了,亲人一个个接二连三地离开他的身边,对他而言,做皇帝也许未免是一件能称得上是开心的事情。

    她想到这,忍不住开始发呆:不过人长到这么大,有运气好的时候,也有不好的时候,若是一直顺风顺水、或是一直前路坎坷,都不会持续太久的,未来总会一碗水端平,在后续将幸与不幸补上。

    李明顺这个人,命里带衰。倒不能说他是一味地运气不好,他还很能传染人,摸过他的手就像被霉神开了光一样,走哪哪儿摔跤,买啥啥断货,基本上不会碰到一件好事情。正如她前几日说过的:他总在碰到倒霉事时出现转机,整个人的状态就在幸运至极和不幸之间来回跳跃,最后出现转机的时候再迎来最后来自生活的一记重锤。如何让人听得简单易懂呢?就好比他去餐馆吃饭,刚好没座位了,结果站到一半就有好心人愿意拼桌,竟然正好是一直想要结交的某位知名富商,但后来发现对方极为抠门,刚吃完饭就借口溜了,只能替他掏了一顿饭钱。

    这是不是还是有些难以理解?那就来个更加简单易懂的:还是李明顺某一日去餐馆吃饭,刚好没位置的时候才发现是酒楼开业第五年店庆,免费送了一餐珍馐美食,但是才刚吃没两口,就从嘴里掏出了半截长长的头发丝。

    这点转机的出现永远都不能卡在正确的时间点上,只能让人倍感失落。这样一看,简直能用毛笔在他脸上写上一个大大的“惨”字,他不对生活抱有希望似乎是很正常的事情了。

    人是很奇怪的东西,平日里若是嘴上说说,那是不可能信什么神神叨叨的鬼神之论的,但如果眼见为实,真要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一丁点的苗头,那都不用考证,就都能信服得特别快。温焕跑去叫人问了问他的过去,现在连一开始对他家室和长相的怨言都彻底消散了。

    在这等凄惨的背景之下,她现在被沾染到的霉运真是小巫见大巫,季连和他说了这样那样的一堆话,听上去就十分严苛,代入一下情境再去想想,这不就是欺负人么。

    李明顺生来不顺,又因为总被人避开,自然交不到什么朋友。中午那只死在他面前的鸟雀是无辜撞到树干晕了过去,但是一般来讲都不会死。这种情况发生得多,所以李明顺本人连带着他身边的侍从都没打算去出手将它拾起来,反正不一会儿这只鸟自己醒了就能飞走了。季连情绪一激动就没注意细节,他吼出来的内容其实根本和那个情景不搭配,两人的理解出了偏差,站在温焕的角度听去,那真是牛头不对马嘴。

    季连:你这个无理取闹的坏家伙!竟然以鸟取乐!不要抵赖了,是你干的吧!

    李明顺:这确实是我的原因,它也变得这么倒霉了。

    季连:究竟你要什么时候才会明白,这世间不是什么都围着你转的?

    李明顺:我知道啊,我是被命运抛弃的人,世界何止是没有围着我转,它恨不得就此摆脱我吧……

    季连:你就和我当年一样讨人厌,没人喜欢。

    李明顺:你这人脾气真坏,我知道没人喜欢我。

    季连:讨人厌的小鬼!

    李明顺:你怎么这么嘴臭啊!

    ……

    这个就叫做鸡同鸭讲。

    季连仔细思考了一下刚刚出现的场面,耳根渐渐浮现出一丝红色,很快渗进了整张脸,像是要烧起来一样。

    更可怕的是在他自己剖白心迹的时候,让其他人听到了。像是被迫扯开他的遮羞布,露出不能见人的过去一样,这让季连恨不得就这样就地睡过今天,醒来后就能度过此时这样尴尬的一刻。温焕见他坐立难安,想破了头都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

    “你以前性格很糟糕?哈哈哈,不要在意嘛,大家都有这个时候。”

    ——但依他的性格来看,听到这种话大概是不会信的。

    “我们都不在意这种事情的!”

    好像也不行,季连致力于当一个根红苗正的优秀学生,打小就是上进听话、勤学好问的那一种。现在也努力地让周围的所有人相信他就是那样的人,现在既然暴露了过去,自然感到羞窘得无所适从,虽然周围人都不在意,但他自己可能心中有刺,说这话没什么屁用。

    她思来想去,还是不知道现在要说什么,最后决定拍了拍他的背:“我们去喝点热水吧,天凉了。”

    这话说得也不怎么高明,但总比之前的都要好,好歹将他的情绪劝了回去,找人去沏了一壶茶,被温焕勾着肩膀带去了小亭子里聊天。

    自然,之后就又被水呛得岔了气。他的霉运还没消,才刚举起茶杯,一口水就顺着喉咙倒灌进了气管,惹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剩下的茶撒了一地,眼见气氛即将变得更加尴尬,两人彼此对视,都在自己眼中看出了无奈。

    温焕试探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先走吧?”

    季连不想和她再待下去。两个人凑在一块,倒霉是相互叠加的,谁知道还能再碰到什么糟心事,便也没有反驳,急匆匆地跑了。方才的话题就像风一样落在了这个亭子里,随着那声咳嗽被忘得一干二净。

    ……

    另一头,小皇帝在朝堂正坐。

    平日里总要开的是小朝,诸多大臣们聚在一起,汇报些工作进程,但商讨的也只能算琐事,并不重要。为了凑在一块碰个面的目的更多一些,故而每次都要去的频率也不多,一般来说每次来的臣子并不是相同的,不同岗位各自轮流派出一位代表出来,毕竟全员参与的必要性并不大。七日内一般会有一至两次的大朝,那便要花久一些的时间了,除去各部做出精简凝练的总结之外,汇报国家各个方面的大事与情况,并需要就某项政策的变动、对紧急情况的面对做出商议,讨论出结果来。

    自前三代皇帝开始,小朝的时间就不是很早,后来到了先帝的时期,又因为身体不爽利的缘故总是推迟早朝的时间,一来二去,也不想让大臣们白白干等那么久,索性将开始的时间向后延了很多。而赵浚也有自己的课程,他还尚处在学习的时间段,一般都很难抽出什么空闲时间来,因此这个小朝就又向后推了一些,最后才调整成了刚巧能和他的早课岔开的时间段。至于大朝就依旧还是老样子还在天未亮的大清早了,但也没有办法,毕竟它也长得很,但凡有大朝的早晨,赵浚都没有必要去上吕长维的课。

    今日是小朝。

    他正襟危坐,在这个位置向下看,那就是所谓的居高临下。赵浚心里忍不住开始腹诽。

    一览无余就是他所能见到的景象的全部形容,但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所有的臣子都意识不到这件事。若是大朝那就没有办法了,毕竟人多殿大,顶多只能看清楚前部到中部的人群,至于末尾的就只能看到模糊的一团肉色,五官化作了细微的小点,分不清到底有没有表情。然而若是小朝,所在的地点也换成了占地面积没有那么大的小宫殿,人数并不多,即便排得不密,但已经足够他清楚地看清每一位臣子面上细微的神色。当然这也是让他偶尔不能专注的一大重要诱因之一,因为对方的脸实在看得太多清楚。

    这个人又分神了……那一位似乎最近与别人起了口角,不自觉地露出了他自己也无法察觉的不屑,还撇了一下嘴……有人偶尔犯困,想打哈欠又忍住了,有人在憋笑,嘴巴抿得紧紧的……都能看的一清二楚,但是赵浚知道这件事不能说出来,只能在心里自己一个人颇感兴趣地观察每个人的姿态。

    承隆皇帝教得好,他第一个让赵浚学的就是不动声色。这样的表情训练已经深深地刻在了赵浚的骨子里,他哪怕神游天外,面上也不显山不露水,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小朝的臣子都是轮流制,除了新手和下位的官员之外,基本上重要的臣子都能轮着上殿,这一次出现了几张生面孔,他还稍稍愣了一下。每一日的小朝总会出现至少一位资历极深的老臣,那个时候全场的风气就会被那位臣子带着跑,悬殊的地位差距在他的面前都能不知不觉地展现出来。他还是盼望能出现两位或以上的老臣在同一场小朝的,这样至少不说能平分秋色,至少可以互相拉扯,彼此的气势都不会压盖全场,风头就不会那么一边倒,氛围就会好很多。

    然而这一次只出现了一位,况且地位极高,是历经三代皇帝依旧屹立于朝堂的阁老,现在也在担任辅政大臣之一。这位阁老的姓氏是“季”,算上亲缘关系的话,是季连的亲爷爷。

    赵浚对他这种不温不火的个性很没辙,当然这不是说他不好相处,相反他作为一个文人,平日里似乎也很好说话,似乎没有什么太过激烈的情绪,也不常大动肝火。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从来不会反驳他人的意见,季相的语气温和,遣词造句却一点也不会太温柔,平日里是个威严的人。最近西北有旱,收成不好,已经有两月无雨了,正在考虑从临城调水的事宜。

    但这也很伤人力物力,至于要不要执行、具体花销的事情会留到大朝一起讨论,此刻只不过是一个报告罢了。

    季相话不多,说得缓慢,语调平稳。但他只要每次一开口,全场一切细微的响动都会在那瞬间消失,所有人的目光只会朝向他一个人。赵浚默默地听他说话,不发一言。

    谁都怕天灾,但赵浚是最不想见到这一场面的人,无论是地怒、天狗食日、洪涝、饥荒,闹得大了就是皇帝失德,惹怒上天,这才降下惩戒来警醒世人。这时他就得要洗浴净身、开坛祭礼,甚至需要写罪己诏书,从此几月不食肉、不大兴土木……诸如此类的事情。这种东西不是给上天看的,而是给天下人看的,皇帝在那时过得越苦,就越象征能乞得苍天的原谅。季相将这件事拎出来说,意图也很明显,他想让赵浚体会到这件事的严重性,虽然不至于到罪己诏的程度,但态度也足够咄咄逼人了。

    赵浚似乎想张嘴反驳些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季相道:“收成锐减,连吃饱穿暖都成问题,此刻没有苛税,但平日里的征量放到现在也似乎不太适宜,是否需要适当减免赋税?”

    他虽然这样问,但并没有给赵浚留下答复的余裕。赵浚思考了很久,终于开口了:“不妥。”

    季相并未露出一丝惊讶,他只是眼睛抬了抬,正视着主座的少年天子。以往都是他坐在上面俯瞰下面的人头,但这种时候便换角度,变成了从下至上的审视。赵浚说话是没人会插嘴的,他想起了自己厚脸皮的好友,觉得自己也没必要担心出丑,只管讲出来就行,反正就算出错了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温焕曾经对他说“年龄就是本钱”,现在尚且还在学习的过程中,有错也不奇怪。他以前把出错这件事看得重,所以这次也算是努力摆脱自己心中的恐惧了。

    他一边犹豫自己是不是要就此停下,一边又继续说道:“以往气候干旱的事例也不是没有,西北本就干热,时常会有连月不降雨的事,作物也适应了那里的天气,这次也不到‘锐减’的程度,不如做好统计,依照田地大小分家分户适当裁剪吧。”

    小门小户家田地并不大,平日的赋税本来就很轻,真正被影响的其实是大户人家,按照千顷良田的收成来算,放在小门小户的影响只不过是九牛一毛,不痛不痒,大地主家锐减的收成聚起来看就要严重得多了。这些人本来就是征税重头,倒是可以减轻一下他们的负担,免得出现实在拿不出钱的情况。

    他这话说完,忍不住心下忐忑,盯着季相的安静看了许久,那位老人在他开口时就一直保持着直视,他也分不清这到底是鼓励还是期许、抑或是失望,周围陷入了静谧中,这一刻的沉默短暂而又漫长,而季相终于拱手,行礼道:“兹事体大,不若待大朝时,再将这问题放在一块商议罢。”

    太好了,至少不是驳斥。

    赵浚的心随着他上前躬身行的礼而缓缓地落了回去,他终于不为人知地悄悄松了一口气,似乎刚刚紧张得要跳出来的感受只是一场错觉。

    事后他觉得这件事自己能找到勇气也挺好的,想了想就又把温焕请到了自己殿里,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觉得,自己最近运气变好了?”

    “苦尽甘来,柳暗花明又一村。”温焕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做了一个非常精妙的总结,“总而言之,人不可能永远倒霉下去,也不可能永远都是幸运儿,总有哪天会转运的,或好或不好。人的日子就要这样过才有意思。”

    赵浚就是很喜欢听她这样说话,他犹豫了一会儿,却不确定是否要把今天发生的事与她分享,正在思考时温焕已经拾起了筷子。

    “你已经先吃起来了?”

    温焕一时半会儿没有回答他,她还有一小块肉正在咀嚼的过程中,没有来得及吞咽,此时说话既没有礼貌也失了仪态,只能加快嘴里的速度,将软烂的那一口菜吞进了肚子里。用帕子擦了擦嘴,她这才回复道:“我喜欢你桌上的烧猪肉。”

    “你只要是肉不是都很喜欢吗?”赵浚摇头:“真是一点也不客气。”

    温焕答道:“我还在长身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想到这,她又似乎有些恍惚,回忆起过去的事情:“我想吃烤肉了……当年去岭南的时候,跑去山里跟着猎人打野鸟,也不需要专程找厨师料理,整只扒了皮,开肠破肚,将内脏掏出来后往里面塞上几颗山果,里里外外都抹上蜂蜜,然后刷上胡椒、八角、香桂,如果找得到的话还要浇一点烧酒,拿干净的布裹上,外面糊几团泥巴,扔到火里等它熟,拿出来后就可以扯开腿开始吃了……那肉真是嫩得舌头一碰就碎,但放进嘴里却不会化,十分的有嚼劲,外面的香料已经将味道带得足够鲜美,蜂蜜带着微淡的甜味,料酒将腥膻除得干干净净,咸甜相间,酥香入骨,唇齿生香,真是恨不得让人把舌头也咬下来一块吞到胃里……”

    赵浚的舌根听得忍不住泛出津水,喉头忍不住吞咽了几下,拿起筷子往嘴里塞东西吃。

    她还没停下来:“还有一种在家里就能做的,只是费盐,将整只鸡放到盐里焗烧,出来的骨头都能软得轻松咬烂,那个味道是真的好……”

    “唔。”赵浚连忙打断她的回忆:“那样的话不咸么?不需要洗?”

    “不会咸到齁的,味道很棒!”温焕托腮:“我最喜欢的还是将烤好的鸡从盐堆里取出来的过程,盐都凝成了一团,将鸡在里面包得严严实实的,要拿工具一点一点铲开,味道就随着盐的脱落、肉的暴露而发散,最后浓得满室都留有清香。盐很硬,彼此粘连。铲盐的时候,那个声音也很好听。不过将鸡一点点剔出来的过程是最美妙的,最后一铲子下去,期待也到了最高峰,第一口吃下去时,那味道也从来不让人失望。哎,岭南真的总有些好东西,风水也好,人又朴实。总而言之,我很喜欢那块地方。”

    赵浚被她勾得又吞了几下口水,嘴里又塞了几口饭菜。

    她也被自己说馋了,一时间没有心思再说话,也开始埋头吃饭。大概过了小一会儿,终于酒足饭饱,两人瘫在椅子上晾肚子。

    室内一片静默,她突然想起了还在宫里的李明顺,突然问道:“听说他打烂了你的花瓶?赔了新的没?”

    “没有。”赵浚不想动弹,依旧保持着瘫在凳上的姿势,“我忘记和他说了,后来也找不到机会问,他现在又不主动来找我,有些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温焕道:“被砸烂的是你的东西,损失的是你的财物,为什么不好去问?他弄坏了就要赔,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哪怕他不是有意的,这件事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没有其他办法补救吧。”

    “嗯……”赵浚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顾怜英替我去问了,之后好像拿了个册子来……你等一等。”他勉强坐起身,招呼宫人将那本小册拿来,和温焕一起翻阅:“似乎不是普通的书……”

    剩下的话被他吞进了肚子里,尾音不自觉地消散了,只留惊讶的情绪在他心中盘旋。温焕的脑袋凑了过来,刚看了第一眼就被吓到了,轻轻发出一句毫无意义的语气词感叹:“哇塞。”

    这一整本,都是景泰蓝的器物的花样,一件件都被悉数描了下来,摞在一块儿有指头那么厚,乍一眼看真的很壮观。

    赵浚忘却了呼吸,屏息翻开第一页,被震惊的七荤八素,用一种奇妙的心态观赏里面的花纹,甚至带上了尊敬之情。温焕在一旁见到他这个样子,忍不住道:“喜欢么?喜欢就选呗,反正本来就是要赔的,你挑几个好看的吧,符你心意的最好。”

    小皇帝再次摇了摇头,将手里的画册放下,平静道:“一码事归一码事,他只弄碎了我一个瓶子,我就只要一个就够了。”

    温焕盯着他看了半响,良久后露出微笑:“也行,那你慢慢挑吧。”

    他属意一个大件的景泰蓝。花纹里勾勒出了山川中百鸟翔宇、雄鹿呦鸣的景色,看上去写意闲适,加上颜色和工艺的缘故,更添静谧和离世之感。温焕见他犹豫的样子,实在有些看不过眼,便道:“你要是喜欢就选吧,怎么还在犹豫?人家也在等你答复呢,若你不肯收,李家还以为你在生气。”

    赵浚蹙起眉毛:“我是想要……可是它要比之前被打碎的那个大了许多,似乎不太好。”

    ……这也太老实了。

    温焕在心中腹诽,不过没有说出来。她这样的情绪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又劝道:“你要是拿了这件,也能安了别人的心。”

    他想了想,点头道:“也是!那我明日和顾怜英说一声。”说罢,他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如果是供奉,那我收得心安理得,但若是赔偿就不一样了吧?一码归一码,这种事还是要公平一点才好。”

    温焕心想:怎么会这样纠结!他要是再长大一些就不会这么想了。等到再长大一些,他就能知道这种事情根本不需要过于认真,也不需要这样费心,更不需要每一点多少都去衡量。要明白,不管是以物易物、赔偿、上供,总的来看都只是一种东西,那就是对赵浚本人的讨好。他身处在那个位置上,自然有的是人需要讨好他、想要讨好他,他想索要的东西都会有人送上来,只要他还握着权柄,身上承载着天家的权威,再碰到这种事情就不需要纠结了,他在这种情况下拿得多,他人就越能籍由此而获得安慰。

    但现在他这样的直脑筋,也不失为一种可爱。温焕坐回了自己的座椅上,突然问道:“你那日被李明顺打碎瓶子,是怎么个情况?他要看你的典藏,然后手滑打翻了?”

    赵浚回答道:“不是……他没有问我,只是看了几眼角落,后来不知为什么被台阶绊了一跤,但好歹没摔,情急之下抓住了桌帘,后来桌帘被他的力道带了下来,帘角飞起来时打到了。”

    “那也不至于碎掉吧?”温焕奇道:“你不是放得挺深的么,按道理来说不可能会砸。”

    赵浚的脸上染上疲累:“是……他没被台阶绊倒,桌帘也只是让瓶子晃了一下,他是被桌帘绊倒了,又摔了一次,背撞上了柜子,这才让景泰蓝碎了。”

    “这可真是……”温焕斟酌许久,终于想出了一个形容词:“……跌宕起伏。”

    赵浚道:“我那一整个过程……心都随着他的动作跳来跳去,结果最后还是碎了,哎。”

    温焕抚额:“怎么样,最后听到那一声脆响,感觉如何?”

    赵浚心有余悸:“那可真是能把死人救醒的响声……”

    “它不止能把死人救醒,还能将活人吓死。”温焕道:“大概只有亲眼见到,才会信邪的。我第一次见他时,据说小亭子里的瓦片掉了下来,但幸好我转头和他说话,因此没有出事。”

    小皇帝追问道:“那后来?”

    “后来听说是砸进了池塘里吧,刚好弄死了一条鱼……但幸好没造成人祸,还差那么一点就要遭了。”她大倒苦水:“你是不知道,我的香料被用光了……一开始还以为是李明顺顽皮,胡乱拿来玩,结果才知道他只是想打开看一看。这点小要求,我的小厮就递过去了,结果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一壶茶水,倒没被烫伤,只是一整个盒子全被浸得湿漉漉的,早已不能用了……想来是怕干了以后黏在一块不好打理,因此才全部扔了吧……”

    “你那是生气了?”

    “气得狠了。”温焕摸摸鼻子:“我还打算去找他算账,现在想想实在是不该。”

    “人家這個樣子,還能有這副性格,脾氣算是好的了。”赵浚道:“总之,在他走之前好好对他吧。”

    温焕点了点头,手上动作没有停,再去舀了一碗汤,正准备往自己嘴里送,突然不知道怎么的,那碗翻了过来,剩下的汤汁全部溅到了她的衣服上,浸得透透的,再也不能穿了。

    赵浚在一旁看她:“你的霉运还没有消啊……”

    温焕忍住翻白眼的欲望,但她还是拍了拍衣裳:“好险好险,这个还温着,不烫。我今日没穿贵的衣服,这件容易染色,先站起来吧,省得把你的凳子也弄上染料……”

    哪怕差人去拿衣服也要花费一些时间,赵浚想了想,现在天气寒冷,让她干站着吹凉风容易得伤寒,整件衣服黏在身上也不舒服,便让她换上自己的衣服。

    现在的身体还没有长开,看不出什么东西来。温焕坦坦荡荡地换上了,才刚挨上身就惊奇地赞叹道:“怎么回事儿啊?太软了。”

    赵浚有些得意:“舒服么?舒服吧?你拿去穿罢,今天晚上就别换了。这件布料是苏州来的,缎面也好,又轻又滑。”

    温焕摸了摸下摆,迟疑道:“虽然有些小……但确实是好衣服。我穿合适么?”

    “也没有人知道,只穿一晚怕什么。”赵浚又酸了起来:“谁都像你一样生得那么壮?不许挑剔了。”

    温焕聪明地闭上嘴,最后道了一声谢,套上袍子就回到了自己的床上,摸着明黄色的衣料,对着月色端详色泽。

    月光也暗沉了,就好像是层云渐渐聚拢,将它遮蔽。星子的光辉由稀疏又重新变得明亮,她似有所感,抬头看向窗棂。

    这一看,就瞧见了让她呼吸停止的一幕。

    窗户旁边放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摆设,有一只铜铸的小老虎被放在边缘,从那里映射出了一个人影,在屋内的一角埋伏。

    这不是小厮,也不是侍从,因为她带过来的小厮年纪都不大,侍从也不会选择蜷缩在角落里,穿着黑色的衣裳,像是要融入夜色之中。除开隐隐约约的黑黢黢的轮廓之外,只能瞧见一片黑色的影子。

    她在那一瞬,就吓得后背湿穿。

    但是哪怕脸上毫无血色,她都不能露出什么端倪,只能强作镇定,依旧做出一副赏月的姿态,不时用余光瞟着那个铜摆件的反光处。

    这是谁?又是谁派来的?是小偷?

    小偷不会为了财帛而铤而走险。那只能是歹人了。

    ……

    会出现在宫殿中的歹人,那便是刺客。

    ——而她身上穿着的,却是属于赵浚的衣物。

    温焕已经冒出冷汗,她的脑子里在不停地转:这个人到底想要什么?他若是误认自己是皇帝,那么赵浚那边安全了么?若是同伙不止一个,分头埋伏,这一夜,岂不是众人都要殒命在这座宫城里?

    但是如果对方只认为自己才是天子,那么刺死自己后就会但是败露而逃跑,赵浚就自然能够逃过一劫。

    温焕开始犹豫,她看到了角落的那一团黑色轮廓开始挪动,黑暗悄无声息地侵袭进整个房间,灌进了她的口鼻里,让她连呼吸都成了问题。温焕的呼吸开始放轻,她努力不让自己开始发抖,哪怕背后的人已经开始朝着自己的后背移动。这短短的一瞬,她已经在脑中想出了许多脱身的办法,却又被她一一否决。她死死盯着那只铜像的脚,一边丈量着对方和自己之间的距离,直到有一只粗壮的手将她的手臂擒住,猛地将她掀翻在床上。

    到底要不要说自己只是穿了皇帝衣服的伴读?但他既然已经出现在这里,若是道出事实,碰到危险的就会变成赵浚。而她不管说或不说,也有极大的可能会被灭口、或是因泄愤而被杀死。风险大,但是是否值得尝试?如果说了,就能捡得一条命,既然早死不如……

    电光火石之间,她已经来不及再去犹豫,她整个身子都被极大的力气压翻了,被很巧妙地抵住了背,根本使不出力气。那刺客发出低哑的笑声:“你还有些自知之明,明白不要叫出声。”

    “……”

    这样就够了!

    她惶然中抓住了一片生机,如果是空洞机械的死士,那自然连最后一点挣扎都不会有,而他不管是不是抱有恶意,都还会主动开口说话!

    这就意味他还能交流,她就有机会找到逃生的机会。

    温焕的脑子从来都没有过这么冷静,她努力思考着要如何回话,最后决定开始拖延时间:“为什么要杀朕?”

    男人的笑声渐渐响起:“只凭你叫了那个‘朕’字……知道么?你生得不好,但又太过幸运……要怨的话,不如去怨上天?它让你坐上了那个位置。”

    “我也没有怨的。”她紧盯着对方的反应,见他的身体紧绷,像是即将暴起,便急忙将后面的话接上:“你们来了多少人?是要执意就在今夜让朕在此毙命?朕死去之后,谁来做后继的真龙天子,你们都已经有打算了么?”

    “呵呵呵……”他的力道加大,让她渐渐呼吸困难,“问得真多。”

    “没有办法。”温焕艰难地挤出微笑:“至少、至少死也要死得明白。”

    那像铁箍一样的手臂终于渐渐松了一些,像是要开始顺着这个话题把话说清。温焕总算松了一口气,等待对方的警惕逐渐松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