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70章 钟路路的编年史(流水账)
作品:《太太经》 (一)
钟路路告诉许风陵他家从原来的房子搬到了一个老旧的平房, 一家七口人挤在一起住。
许风陵脱口而出,你爸是不是破产了?
钟路路想了想说道,可能是吧。
钟路路五岁的时候从楼房搬进了一个四合院, 他的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住到了一起。
路能白随父母去意大利了,一家三口几年内没有回国的打算。老路开始说走就走吧, 谁稀罕他们, 他们一走, 我可有时间好好玩一玩了。老两口报了旅游团, 一路上好山好水, 玩了没一个月,老路就坚决要回家。路肖维看自己老父亲实在寂寞, 便问老路要不要和他去住一段时间。老路说那方便吗?钟汀愿意吗?路肖维笑笑,那有什么不方便的。老路想了几秒钟,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既然你需要我,那我就去吧, 等孩子稍微大点儿了, 我再回来,到时你可千万别挽留我,挽留我,我也得走。
既来之则安之, 老路想自己可不能白来, 务必得发挥出自己的重要性, 儿子儿媳自然不需要自己管, 但孙子目前看来是十分需要自己的。从此老路和老钟为谁去幼儿园接孩子进行了长期斗争,谁都认为自己是最佳人选。最后谁都没说过谁,于是两人决定一起去接。
搬了新家,幼儿园稍微远了一点儿,原先步行就能到,现在还要开车去。老钟没有驾照,以往都是老伴开车带他去。丁女士对每天准时去幼儿园门口接外孙并没有太大兴致,一听亲家主动揽活儿,觉得轮换着接送也很好,不料老钟并不同意,他一定要每天都去。
开车的人从老丁变成了老路。对于老钟主动坐驾驶位后面,老路很不满,这样搞得他像老钟的司机似的,可他又不能要求老钟坐副驾,那样也很奇怪。老路接了孙子,孙子和他姥爷坐在车后,老钟的嘴一直嘚啵嘚,没一刻闲着,老路一边盯着路况,一边还要和老钟抢话说,眼嘴齐用,日复一日,循环往复。
自从和老钟同住后,老路的身体越来越好。
钟路路很崇拜他的爷爷,一年四季无时无刻不崇拜。
老路爱孙子爱得情真意切。当年对儿子那么严格的人,遇上孙子,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了。他开始还想着让路肖维生一二胎跟老路家姓,现在他觉得一个就很好,钟路路除了姓氏有一点点遗憾外,其他简直无可挑剔。
春天的时候,路老爷子带钟路路去放风筝,风筝是老路自己做的。路老爷子会糊各式各样的风筝,蜈蚣、螃蟹、大雁、瓦片儿、孙悟空……他们住的院子不远处就是公园,老路糊的风筝飞得很高,钟路路手里攥着风筝线,扯着飞得越来越高的风筝,十分兴奋地说,“爷爷,你可真聪明。”
老路控制了一下自己的笑容,“这都是小意思。”
到了夏天,老路开始和孙子一起养蝈蝈,他会编各种各样的笼子,亭子阁楼一应俱全。老路在自家院子里种了西瓜,西瓜很小,不甜,老钟对其进行了无情的嘲笑。老路微微一笑,并不在意,西瓜吃不了,就用来玩儿。他把小西瓜挖了个口,掏出瓜瓤,在瓜皮上雕刻出极喜庆的花纹,然后把买来的红烛放在镂空的西瓜里。在繁星满天的夜里,钟路路提着西瓜灯在院里来回转悠,一家老小看着他笑,其中两个人笑得心不在焉,他的父亲只顾去看他的母亲,而他的姥爷则是皮笑肉不笑。老钟对老路产生了浓烈的嫉妒之情,不过他不屑承认。
秋天蝈蝈换成了蛐蛐,仍然住在各式各样精致的小笼子里。老路养的八哥每天路路路路地叫,老钟每天对其进行纠正,一板一眼地对八哥进行教学,不是路路,是钟路路钟路路。可八哥对此无动于衷,依然每天跟着它的主人叫路路路路。
初冬下了第一场雪,他妈一早就起来和他爸堆雪人,堆着堆着两人就打了起来,他爸把雪球往他妈身上扔,他看了很生气,于是把雪用他的小手攥成雪球,一个一个地朝他爸投掷过去。他戴的手套湿了,手套是爸爸给他买的。
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可他爸不为所动,钟汀只是看着钟路路笑,她给钟路路示范了一下投雪球的动作,“儿子,你得这样打。”
示范并不成功,雪球被路肖维接住了。
“当着儿子,你能不能……”能不能给她一个面子。
路肖维很是知趣,下一次被她准确无误地打中。
钟汀问儿子,你觉得妈妈堆得雪人好不好看,钟路路想了想说,很有创意。他不喜欢撒谎。倒是他爸爸一点儿都不诚实,夸钟汀的雪人堆得极其好看。他妈妈也意识到了他爸的虚伪,把雪人脸上的胡萝卜往里使劲塞了塞,一边打量一边说,“你就编吧。”
以钟路路的审美来看,谁都没他爷爷堆得好,老路堆的雪人从头到脚都十分圆润,有点儿像许风陵那个胖丫头。
老钟和老路又一起去幼儿园接钟路路,正好碰见许风陵在眼巴巴等着姥爷来接她。许风陵以前见识过老钟的厉害,他还对自己的姥爷说自己胖,真是个大坏蛋,不过礼貌还是必须的,她低声对着老钟说了句钟爷爷好。小孩子最会看大人脸色,许风陵觉得老路很是和蔼,走到老路面前说,“您是路路的爷爷吧,您可真了不起。”
老路觉得眼前的小朋友慧眼识珠,十分有眼力,“我确实是路路的爷爷,小朋友,你名字叫什么啊?”
“我是钟路路最好的朋友许风陵。我是通过路路的作文认识您的,有您这样的爷爷可真幸福。”
幼儿园老师布置写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钟路路的理想是成为一个手艺人,像他爷爷一样能做许许多多的小玩意儿。整篇作文里有一半内容都在夸自己的爷爷是多么心灵手巧。
老路想钟路路最好的朋友难道不是冯铮吗,不过这都是细枝末节,这个丫头嘴可真甜。没想到自己在孙子眼里这么伟大,他对此很是欣慰。老路从车上下来,口袋里只有一板巧克力,他把巧克力给了胖妞,许风陵很开心地接过来,口里说着谢谢爷爷,每个字都嘎嘣脆。
钟路路心里抱怨许风陵,怎么能当着自己姥爷面说这个。
钟教授觉得老许的外孙女可真烦人,一张小嘴吧嗒吧嗒说个没完,跟她姥爷一样,就会耍嘴上的把式。
不过最令老钟伤心的,还是自己在外孙心里的地位下降了。老路才来了一年,凭什么?
老钟很生气,自己的外孙怎么能梦想成为一个手艺人呢,我们老钟家可是要诗书传家的。
“钟路路,你上个月的理想不是像姥姥姥爷和妈妈那样,教书育人吗?”
“姥爷,没什么事是一成不变的。”
“做人最重要的是持之以恒。”
老钟指着电视上的钟汀对钟路路说,“以后和你妈一样站在讲台上好不好?”
钟路路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盯着电视里的钟汀看,“为什么我妈妈在电视上看着比生活中还要好看些?”
钟汀跟一个历史文化类节目签了十二期的合同,该节目每周五晚上十点播出。
老钟扶了扶自己的眼镜,“你妈随我和姥姥,上镜。”
倒是钟汀十分诚实,“因为你妈妈出镜时化了妆。”
钟汀并不喜欢出镜,最开始录节目完全是赶鸭子上架。
钟汀对在电视上抛头露面没有任何兴趣,甚至还有点儿恐惧,不过她最后还是在节目编导惨无人道地吹捧下,败下阵来。小编导是她的小师妹,对她极尽吹捧之能事,您课讲得太好了,您怎么忍心只让有限的学生听您的课呢?历史科普任重道远,您不要把自己该扛的责任丢给别人。
正式录节目的前一天,钟汀十分紧张,一边给路肖维按肩一边问,“上镜是不是特别显脸大?”
“你挺上镜的。”
“是吗?”
“骗你玩儿的。”
路肖维在外人面前十分给钟汀面子,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而当只有两个人相对的时候,他还是那副老样子,好话从来超不过十个字。她只要稍稍客气一下,他就会收回夸她的话。
钟汀的手在他的肩上使劲捏了一把,以表气愤。
路肖维直接握住她的手,把她掀在床上。
“明天我还得早起呢。”
“你躺着就行,不用你费力气。”
路肖维对她很够意思,并没在她的脸和脖子上留下印记。
节目第一期播出前,老钟发了一个长达千字的朋友圈,历数钟家的书香史,最后才是播出预告。
老钟以往对那些频繁上电视的同仁不乏轻视之意,认为他们坐不住冷板凳,一味地取悦大众。到了自己的女儿,却完全换了一套话语体系科普性的学者在学界一直处于鄙视链的底端,有专业人士来做大众科普实在需要勇气。在老父亲的渲染下,钟汀简直成了一个舍身饲鹰的女义士,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节目播出那天是钟汀的生日,老路特意做了他拿手的炸酱面,钟教授用那台已服务多年的炒菜机做了几个大菜。老钟虽然感觉老路的炸酱面确实做得不错,但还是和自己的手艺有一定距离。
饭后,老钟组织全家人一起坐在投影仪前观看钟汀的节目,钟汀看了个开头便找个借口逃掉了。
钟汀说她在着急写一论文,必须马上写,一刻都耽误不得。
写着写着,外面便下起了雪,钟汀敲了会儿键盘便去外面接雪花儿。
院里树的枝杈都染上了一片白,有雪无月亮的夜晚,钟汀数着自己在雪地里的脚印。
然后她在院里看见了一个比她的脚大得多的印子。
“我给你切了西瓜,进去吃吧。”
钟汀坐在屋子里吃三白西瓜,瓜很甜。
盛瓜的盘子是路肖维做的,盘中间刻着她的名字和画像,还有她的生日。
“钟汀,你想没想过自己火了怎么办?”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什么演员歌手,就一默默无闻小教师。这种节目同质化十分严重,光我知道同时在播的就四五个,红利期早就结束了。之前的节目嘉宾也没见谁火了,再说我讲得既不够学术,又不够大众,哪头都不算讨好。我就一绿叶,用来衬托人家红花的。”
“你当着我的面能不能诚实点儿?”
“好吧,我觉得我讲得还不错。可自己夸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
“你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又不跟别人讲。”
钟汀点了点头,“好。”
无心插柳柳成荫,钟汀火了。
节目播到第三期的时候,有一个热衷挑动大众情绪的博主发表了一个慷慨激昂的博文。大意是一个十八线的女明星出场费动辄六位数,满身奢侈品;而一个有才有貌的青年教师只戴得起二三十美刀的手表。
配图里钟汀出镜带的手表用红笔圈了一个大圈,表带甚至有磨破的痕迹。
对比之下,实在令人心寒。
该博主微博下面的评论最开始分为两派,一种是明星粉丝强调社会分工不同,工资是由市场决定的,你要眼红,你也去当演员当明星啊,又没人拦着你;另一种则支持博主的意见,强调青椒的工资待遇不高,尤其是文科青椒的待遇,亟待提高。
不过很快出现了第三种声音,操心钟汀戴什么表的还是先操心自己银行里的存款吧,人家离婚后可是被前夫追着送十克拉钻戒的。
钟汀于是就这样被清除出了清贫的青教队伍。
钟汀和路肖维的过往感情史又被新一届网友从头到尾考古了一遍。
有好事者找出当年路肖维接受《清谈》采访带的手表,发现他和钟汀如今出镜带的是同一款。
当年路肖维在采访里说,表是钟汀送给他的。
那些掩藏在时光里的老照片又被重新出土了一遍,当年《清谈》的老照片里,两个人站在一起,一个憋住不笑,一个憋不住笑了。
在挖掘出的时间线里,两人上演了一出兜兜转转还是你的戏码。
路遇的公关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宣传点,公关部陈总监第一反应不是这么多年老板和老板娘的故事依然有卖点,而是老板娘头发怎么看起来越来越多了。陈总监看着镜中的自己,当年的三千烦恼丝已经减掉了几乎一半,不是不悲伤。她看着钟汀的照片想,如果她向老板咨询下老板娘在哪儿植的发,不知能否得到答复。
路肖维并未同意公关部拟定的宣传策划案,他给出的回复是要顺势而为地降热度。
在路肖维看来,网友对钟汀的过度吹捧并不是件好事,她那种人,如果一堆人说她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她很可能真的就每天以露水为生。
路肖维最近接受各类媒体专访,不可避免地被问到他的夫人和他的家庭生活。有记者开玩笑地问夫人最近火了,是不是压力很大?
不知是为了采访噱头还是真有其事,路肖维说自己压力确实挺大的。说这话的时候他面带微笑,语气轻松,让人不得不怀疑他话的真假。
钟汀的电话邮箱已经爆了,各大纸媒网媒纷纷向她发来邀约,要对她进行独家专访。
钟汀拒不接受采访,这些电话和邀约最后转到了老钟那儿。老钟看着一水儿的节目单,“别的节目可以不去,《名家之后》咱一定得去。”
老钟的朋友圈最近都是关于钟汀的,有节目截图,还有各大公号吹捧钟汀的文章,每一篇老钟在看完之后都要进行几百字的点评。每次点评老钟都要列举一下钟汀诗书传家的渊源。
钟汀为了满足老父亲的虚荣心,答应了《名家之后》的邀约。不过上节目前,钟汀告诫老钟,千万不要提士农工商那一套,您要提了,咱家以后连带着我故去的爷爷就擎等着挨骂吧。老钟说还用你告诉我吗?
钟汀又说,您也别提钟路路又会背多少首唐诗了,不要在节目里不择手段地炫耀孩子给孩子造成不必要的困扰,老钟说那又不是什么坏事儿,不择手段是这么用的吗,实在是太难听了。钟汀听这话风,立刻说那您自己去吧。老钟道,你这孩子真是的,不提钟路路就是了,你爷爷看到你今天,也一定很欣慰了。
老钟没提士农工商,也没提外孙,他对主持人又事无巨细地叙述了钟汀抓周时抓到了竹简,生来便是读书种子;八岁就会背《祭十二郎文》,背到伤心处便泣不成声;钟汀是他父亲最喜欢的孙辈,父亲珍藏的二十四史的百衲本最终传给了钟汀。老钟因为已经说过几百遍,在电视里说得很是娴熟。整个节目三分之二的时间大概都是老钟在说,主持人几乎成了摆设。路肖维特地为节目录了vcr,很是真诚地说了一堆场面话,五分钟的vcr里只表达了一个意思,就是娶了钟汀三生有幸。
那期节目的收视率不错,老钟也凭借着自己的清俊相貌收获了一批粉丝。
眼尖的网友在视频里发现了夫妻同款表,于是路肖维和钟汀的感情生活又被拿出来考古了一遍。
欧阳清的《清谈》收视率和网播量虽然并没有回温的迹象,但是依然□□着。
《清谈》的小编导最近正在计划女性专题,把钟汀列到了采访名单里。
欧阳清一看到名字就否了。
“不要被互联网一时的热度迷了眼,这种火大概率是虚火,互联网的热度最长也不过一个星期。再说已经有同类节目采访了。等咱们的节目播出的时候,恐怕早就熄火了。”
“未必呢,小钟老师现实里也挺火的,我妈天天守电视机前看她。我们这期女性专题,不可能只找娱乐圈的。而且小钟老师还挺上镜的,和明星坐一块儿,也未必输多少。像这种有颜有才的女性,她丈夫又帅又有钱还那么痴情,网友眼里的人生赢家指的就是这种人吧。”
见欧阳不说话,小编导继续说道,“小钟老师话题度还挺高的,她丈夫又是有名的企业家,符合大部分观众对神仙眷侣的构想,大概是男才女貌、女才男貌的最佳版本了。”
“你看到的并不一定是事实,很有可能是人设需要。”
“不管真假,大家就是喜欢看这种人设。现在小钟老师的话题度并不比女明星低。”小编导看了看欧阳清不悦的脸,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得罪了她,于是决定闭嘴。
“一个女人成不成功,衡量标准只有她自己的事业,而不是她嫁了什么人。都二十一世纪了,为什么还有干得好不如嫁得好这种观念存在?”
小编导没想到自己被断章取义了,心里很是委屈,“您误会我了,小钟老师自己干得也很好啊。”
“干得好的多了去了,三十多岁的副教授多得是,太普遍了,并没有特别的采访价值。前阵子n大化学院刚出了一个不到三十岁的正教授,这样的女性才具有榜样价值。采访名单重新列,明早之前给我一份新的。”
小编导觉得自己十分委屈,回家跟自己男朋友抱怨,“今天我觉得领导好像生我的气了。”
“不是我说你,你功课做全一点好不好?你难道不知道你领导和钟汀是什么关系吗?情敌相见,分外眼红。要是我和你分手了,我特别成功,还找了一个特别好的女朋友。别人当着你的面夸我的现任,你是什么心情?”
“可是欧阳早就结婚了,按理说应该是她主动分手的啊。这种不该早就江湖两忘了吗?我觉得欧阳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她心情不好一定是因为别的。”
“亏你还是做媒体的,公众人物说得话你也信。再说就算人家主动分手还不兴人家后悔吗?”
“欧阳现在不也很好吗?事业成功,也不缺人追。有什么必要后悔?”
“说你傻,你还不承认。人啊,就是犯贱,永远觉得得不到的最好。”
“你跟我老实说,你对谁犯贱了?还有你刚才说要和我分手,你是不是认真的?”
男孩儿表面认错,承认他就是一时嘴欠,内心却想女人可真是不可理喻。
钟汀并不知道有小情侣会因为自己吵架,她开始还以为自己的“火”是节目组的炒作,后来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有了大众知名度。
往常阴盛阳衰的课堂突然多了许多男生,她选课名额只有四十个却被教务处给安排了一个大教室。以前钟汀总觉得教室有些空荡,最近上课铃声还没打教室就被填满了。
置身在一群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中间,路肖维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老了。为了掩饰自己,他在格子衬衣外面套了件黑色棉袄,鸭舌帽压着眉眼,是那种最常见的理工男打扮。
路肖维坐在最后一排,他旁边坐着一个男生,整堂课上,那个男生的笔一直在动,他并没有记笔记,而是在画钟汀的肖像画。
他打量了一下那个男生,顶多二十岁的样子。
他不禁回忆起了以前,他也坐在这间教室,钟汀坐在第三排,他也不记笔记,低头画钟汀的后脑勺和马尾辫。
下了课,路肖维率先出了教室门,他在车里等她。
等钟汀系上安全带,他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便去亲她,他手上的戒指十分硌得她头疼。
钟汀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等他终于放开她后,她去理自己的头发,“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看见就看见,那又怎样?”
“你打扮成这个样子,别人还以为我出轨了呢。”
(二)
钟路路十七岁时,为了照顾母亲的自尊心,和钟汀下棋,时不时地要输两盘。路肖维看在眼里,心想这儿子倒是比自己当年懂事。
路肖维和儿子下棋却完全是两码事儿,两个人表面云淡风轻,心里却都波涛汹涌,都憋着要赢的心,谁也不肯让谁一步,遇着钟汀在旁边看着,两人更是锱铢必较。
钟路路下国际象棋最开始是钟汀交给他的,钟汀采取了当年对付路肖维的策略,一开始先输,以激发儿子的兴趣,但儿子没赢几盘就不想再玩了。路肖维一眼就开穿了儿子的心理,这孩子你要让他感兴趣,得先赢他,让他多输几次,他的斗志就上来了。
果不其然,钟路路在父亲面前完败几次后,便镇日钻研起国际象棋来,誓要找回场子。
钟路路的爱好一直处于变化之中,今天学拉小提琴,刚有个样子,便喜欢上了二胡,等到能拉上几首曲子了,便又爱上了乐器八角鼓,跟老艺人学唱几乎已失传的单弦牌子曲。他很容易喜欢上一件东西,但等好奇心过后,那兴趣很快就消失了。
钟汀担心自己儿子这没定性的毛病出现在情场上,那便是一个潜在的浪子预备役了,他长了一个好皮囊,自然会伤害无数芳心。在钟汀的鞭策下,从儿子十四岁起,路肖维就开始对儿子进行阶段性的生理和情感教育,以免儿子走上不归路。
不过钟路路的朋友大都是男孩子,除了许风陵,钟汀没见过他和哪个女孩子在一起。每年钟路路过生日,许风陵都要带上她烤的小蛋糕来他家给路路庆祝。
钟教授年过八十,身体依然健朗,每天和老路下棋斗嘴,斗嘴内容之一就是许家那胖姑娘到底和自家孙辈合不合缘。老路说别老胖丫头胖丫头的,人家现在早就不胖了。
老钟曾自认委婉实际上非常露骨地问过自家外孙和许风陵是不是谈恋爱了。
钟路路回答得十分果断,“您不要多想,我们是非常纯洁的革命友谊。”
冯铮出国之后,许风陵本以为钟路路就是她一个人的了,可事实证明并非如此。
钟路路十七岁那年,许风陵告诉他,她喜欢上了一个人,而那个人并不喜欢她,“钟路路,你有什么办法让他喜欢上我?”
“人生苦短,咱们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钟路路看了许风陵一眼,从书包里取出一个铁盒子,“我妈烤的小饼干,你最喜欢的那种口味。明天还要不要去地铁拉琴?”
许风陵吃了一口小饼干,确实是自己最喜欢的,于是说了声好。
周末地铁里,一个戴着墨镜口罩的少年坐在报纸上拉二胡,旁边坐着一个女孩儿,坐那儿拉小提琴。钟路路屁股底下只垫了两张报纸,他给许风陵垫了四张。开始的时候,二胡的曲子十分哀怨,小提琴却很是欢快;后来颠倒了个,两种声音交错混杂,有时听得人头痛,可两个人当事人就坐在那儿自己拉自己的,也不交流。围观群众问他俩是不是一起的,没有一个人回答,接着,两把琴的曲子都变得十分忧伤。
旁边放着一个硕大的二维码,偶尔有路过的人去扫。
到了下午,钟路路用赚来的钱和许风陵一起去包子铺吃三丁包子。钟路路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一人喝了两大碗小米粥。
“我妈要是知道我来地铁拉琴赚钱,得打死我。”
“咱俩戴着口罩,每次去的地铁口都不一样,不会被发现的。再说这不是课外时间吗?又没耽误别的。你那儿要真有问题,就找我。”
许风陵看了钟路路一眼,“我妈要把我赶出来,你真能接收我?”
“你妈要把你赶出来,我立马认你当我亲姐姐。”
“你不要老强调我比你大半天,真挺没意思的。”
“我要说你是我妹妹,那我不是占你便宜吗?”
“别姐姐妹妹的,你以为你是贾宝玉啊?”
下一个周末,两人又去了新的地铁口。这次钟路路带了个折叠椅,他让许风陵坐椅子上拉二胡,这次换成了他坐在报纸上拉小提琴。旁边依然放着一个二维码,很是硕大。
钟路路在那儿旁若无人地拉琴,没想到在地铁里看到了自己的母亲。钟汀在他俩面前停留了一阵子,然后在二维码上扫了一下,什么都没说,就过去了。
后来钟路路厌倦了拉琴,靠着仅有的那点儿命理知识开始给人算命。周末,他和许风陵在天桥摆了个摊儿,上面立了个牌子,写着每卦五元,由于货币通胀,如今的五元只相当于二十年前的五毛钱。两个人十分的没节操,只拣人家爱听的说,毫无原则地对卦主进行吹捧,娱乐别人,快乐自己,钟路路对此看得很开,“大家都挺不容易的,就别说晦气话给人添堵了。凡是找人算命的,也不是真想算,无非就是想听点儿好话。”
两人分工明确,钟路路负责看手相,许风陵负责测字。对这分工,钟路路有着很切实的考虑,“你一个女孩子老摸别人的手不合适。”
“那你遇上女孩儿的手,也别老摸。”
“你心眼儿可太肮脏了,我是那人吗?”
“那上次有一长得挺漂亮的女的,你拿着她的手看了半天。”
“那是她手相特殊,得仔细看。”
“行了吧,说得你真会看似的。你要真会看,就给我看一看,看看我的姻缘怎么样?”
“你格局太小了,怎么一天到晚老想那点儿事儿,可真没劲。”
“人来了。”许风陵小声说道,于是两人继续正襟危坐起来。许风陵给他俩化了中年妆,看着比实际年龄大了十多岁。
钟路路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又看到自己母亲,他极力调整了自己的声音,试图苍老一些,“您想要看什么?”
“我想看看我儿子的姻缘。”
“恕我直言,看您的面相,您儿子的年龄不大吧,儿孙自有儿孙福,现在没有必要算这个。”
钟汀从口袋里搜出一个五块的硬币放到碗里,“我就想算这个。我不信手相这种东西,我要测字。”
钟汀写了个一字。
许风陵在那儿信口开河,“一就是从一而终,这代表您儿子和他未来的伴侣认识得极早,可能刚出生就认识了……”
“行了,别说了,我妈早认出咱俩来了。妈,您这么涮着我俩玩儿有意思吗?”
“你俩怎么不弹琴改算命了?前些天在西街上给人画肖像画,一张只要五块的,是不是也是你俩?”
“您跟踪我?”
“我真没这闲功夫,你俩老往人流大的地方走,要想不发现都难。”钟汀看了眼自己的表,“行了,我就是给你提个醒儿。你俩继续吧,我有事儿,得先走了。”
钟汀把这事儿告诉路肖维,让他和自己儿子谈谈心。
“你做的这些事儿,你确定许同学和你一样喜欢吗?”
“她要是不喜欢,她干嘛跟我去?”
路肖维觉得和儿子谈这事儿有些尴尬,但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直说了,“儿子,人家可能只是喜欢你。”
不久之后,许风陵也暴露了。
倒不是她母亲多么火眼金睛,而是她和钟路路两人在地铁弹琴时被人拍了视频,视频火速流窜到网上,有细心的网友看到这俩人,很快与给人画肖像画、街角卖、地摊算命的那两个人联系了起来。
网友们觉得这俩人业务实在太丰富了,价格也实在太低廉了,一天赚的钱加一块也未必买得起一个煎饼果子。他俩经过化妆以及各种乔装打扮后,很少有人能一眼认出他俩的真面目。
许风陵的母亲指着网上的照片说,“你爸找了音乐学院的副院长教你练琴你不愿意,你说你不喜欢拉提琴;家庭聚会让你拉琴你也不愿意,说像卖艺的;敢情您在地铁拉琴放一二维码不叫卖艺,叫向普罗大众展示艺术美是吗?你不是跟我说你周末去图书馆吗?”
许风陵眨着无辜的大眼睛,“您说得对。”
许风陵的母亲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钟路路他爸这么有钱,他再怎么着也有人给他托底。咱家就一普通中产,没有资格这么随心所欲。把前途绑在男人身上,是最失智的行为。我只问你,你做的这些,什么去地铁口弹琴,摆摊给人算命,是你自己喜欢做还是你为了配合钟路路喜欢才做?”
“我自己喜欢。”她开始并不是很喜欢,不过到了后来,却觉得很有意思。
“你就嘴硬吧。你妈又不是没年轻过,像钟路路这种长得漂亮又会玩儿的男孩子,女孩儿喜欢上不稀奇,但喜欢喜欢也就罢了,千万不要拿着自己的前途去迎合人家。你捧着一片真心,他未必稀罕。”
许风陵用了好几天才完全领会到母亲的意思。
下次钟路路对她进行邀约的时候,许风陵很干脆地拒绝了,“我不想去了,你找别人吧。”
“你是身体不舒服,还是你妈不让你来?要是你身体不舒服的话,我明天来看你。”
“我不想去了,你以后找别人吧。”
“请问,我除了你还能找谁?”
“有的是女孩子等着你邀请她们呢。”
“你可真没劲,有谁比咱俩默契?来吧,我会给你带你最喜欢吃的小饼干。如果你不想去街头画画的话,我可以带你去放风筝,我家旁边公园的桃花开了,你要不要来看?我最近在学做陶器,你来的话,咱俩可以一起做。”钟路路觉得女孩子真是麻烦,心路九曲十八弯的,全靠猜,他也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
许风陵想了想说道,“我想吃你做的了,我要吃苹果味的。”
“行行行,赶快来吧。”
“好,那你以后有事儿还得找我,不要找别人。”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