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无瑕说到做到。第一二天, 他不仅没有踏进溯霜所在的宫殿，甚至克制着自己不去想她。

    然而, 从第三天开始，不论他在做什么，脑中总是会浮现出溯霜的容颜。他坐在宽大的书桌后, 双目紧盯桌面上摆放的资料。白纸上的墨迹逐渐扭曲、淡化，重组，最后变成溯霜浅笑的脸庞。一身月白色长袍宽宽松松穿在她身上，一双玉石般的裸足在长袍下摆处落隐落现。她清白高洁、清冷平和的气质与从长袍底下露出的精巧足尖形成反差。

    “主上”

    “主上”

    站在下首禀报的下属汇报完情况后，半天未听到主上的声音，大着胆子抬头一看，发现主上似乎在神游。他小心翼翼喊了两声。

    白纸上清冷中无意间流露出勾人意味的溯霜瞬间消失。原无瑕喉结动了动，眼眸中恢复冷静, 开口道“你刚才说的，本尊知道了。下去吧。”

    虽然没得到主上确切回复, 但下属心知肚明，主上这会儿恐怕无心处理事务。他转身往门口走去，在快要出门时，身后传来主上的声音。

    “去把负责映雪殿事务的侍女叫过来。”

    映雪殿正是江姣所在的宫殿。

    映雪殿侍女不一会儿就来到原无瑕面前。

    原无瑕坐在座椅上，一手按着眉心，视线盯着面前的古籍，神情专注，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映雪殿侍女的存在。

    原无瑕不说话，映雪殿侍女也不敢多言。一时间, 书房里安静下来。

    五分钟后，原无瑕换了个姿势；十分钟后，原无瑕终于往后翻了一页；一刻钟后，原无瑕抿了抿唇，一边看书，一边漫不经心道“溯霜道君这些天情况如何”

    在他想象中，溯霜性格骄傲，这几日可能会以沉默来反抗。谁料，映雪殿侍女却道溯霜这几日吃好睡好，没有任何不适应。

    “什么”原无瑕下意识起身，带翻桌上的摆件，他却全然不顾价值连城的玉雕滚落到地上，直直看着侍女，“你仔细说说，她这几天都做了些什么”

    仿佛是给自己找到一个借口，原无瑕终于能够坦然打听他没去的这几日，溯霜都在干些什么。然而，不问还好，一问，原无瑕发现他越发抑制不住想要见溯霜的欲望。

    映雪殿侍女已经离去，原无瑕站在书房门口，从天明站到天黑。当无数星辰铺满天空时，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抬步朝映雪殿方向走去。

    跨进映雪殿时，原无瑕脸上一片镇定与坦然。整座陵哭宫都是他的，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映雪殿里，失去灵力，与凡人无异的江姣直到原无瑕快走进内殿，才发现他的到来。她急忙将素雪剑往床下一塞，坐回床上，装出一副正在打坐的模样。

    原无瑕没有发现江姣的动作，他走进内殿，第一眼就看到江姣只着一身宽大的白袍，坐在床上打坐。一双雪色锦靴放在床下。他突然间感到一阵窒息，白日里的幻想顿时在脑中活过来，与面前此人合二为一。

    他压住内心狂乱复杂的情感，走到床边坐下，贪婪地盯着闭眼的溯霜，从她的额头滑落到纤长浓密如同小扇子一般的睫毛，再到挺拔的鼻梁，嫣红的唇瓣以及精巧的下巴。

    原无瑕觉得自己内心仿佛关着一头疯狂的巨兽。它挣扎着想要冲破牢笼，将白森森的牙齿狠狠扎进眼前之人白嫩细腻的脖颈，吮吸她的血肉，用尖利的爪牙抓住她清瘦的腰肢，将她死死扣在爪下，如此，才能平息他心中翻滚汹涌的爱与恨。

    江姣闭眼原本只是不想搭理原无瑕，然而，在察觉到对方充满存在感的眼神后，她终于忍不住睁眼，“阁下今日为何而来”

    在江姣睁眼的那一瞬间，原无瑕就收拾好眼中的情绪，重新恢复成寒潭般的冰冷幽深。他低笑一声，笑中带着刺骨的凉，“我听闻溯霜道君这几日过得很自在”

    江姣冷哼一声，“我若是不吃不喝，阁下可愿送我回清河宗”

    原无瑕一愣，随后笑起来，“当然不会。”笑完之后，他起身朝门口走去，打算离开映雪殿。在待下去，他不知道自己会对溯霜做出什么事来。

    见原无瑕要走，江姣急忙开口“阁下留步”她快步下床，走到原无瑕身边，“我徒儿在哪里”

    原无瑕没有说话，他低垂眼眸，看着江姣白袍衣摆下露出的足尖。为了追自己，她来不及穿鞋，一双赤足踩在墨晶铺就的地板上，黑与白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真正与他白日幻想中的画面融为一体。

    若隐若现，半露不露，勾出他心中的痒和渴望。说来也怪，溯霜身高不比寻常男子矮，但骨架瘦小，身形单薄，手脚都比一般男子小巧精致。原无瑕活了那么多年，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被一个男人如此轻易挑起心中火焰。

    江姣把脚往里缩了缩，避开对方炙热的目光。她现在越发觉得邪道之主是个基佬，而且她很有大把握，对方似乎看上她了。她如今修为尽失，如同凡人，该如何在修为高深的邪道之主面前保护自己。

    江姣不敢想，对方要是想霸王硬上弓怎么办

    暂时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江姣深呼一口气，重复自己刚才的问题“我徒弟原无瑕呢”

    “他在地牢里。”真正的原无瑕哑着嗓音，面不改色扯谎。

    “他不过是清河宗普通弟子，还请阁下放了他。”

    原无瑕收回视线，直勾勾与江姣对视，眼中飞快闪过几丝复杂情绪。他声音中带着讥讽，“放了他，我有什么好处”原无瑕紧接着说下去，“我放他可以，但是你得付出代价。”

    “自断经脉毁掉元婴或者”原无瑕意味不明地扫视过江姣全身，“只要你愿意，我就能放了他。”

    他舔了舔唇，脸上是讥诮和期待混合的复杂神情，心中那头猛兽无声咆哮，炽烈的心火烧得他五脏六腑发疼。让我看看，你到底愿意为你的徒弟做到哪一步

    江姣牢牢盯住原无瑕，仿佛想要看出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半晌，她终于开口，“我要先看到原无瑕，然后，你要立下天地誓约。送走原无瑕后，我会自断经脉。”

    反正强行解开契约的法术她已经找到，实在不行，保证原无瑕安全后，她直接脱离这个世界就是了。

    然而，江姣权衡利弊后做出的决定，听在真正的原无瑕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他用力咬了咬牙，不敢置信反问“你当真愿意为他自断经脉”

    江姣平淡地应了声嗯。

    原无瑕抬手，暴烈的灵力炸碎宫殿墙角的摆件。他怒不可遏，冷笑着道出三个好字，转身大步离去。

    “你对你徒弟可真好”临走前，原无瑕丢下这样一句话。

    好到让他心生贪念，恋恋不忘。可他又清楚明白，这不过溯霜对徒弟的好，并非是渴求的感情。恋慕、嫉妒、仇恨、贪婪，原无瑕能感觉到他的心在诸多情感作用下，逐渐扭曲。

    留在大殿里的江姣莫名其妙看着原无瑕突然发怒离去。不是他让自己选一个吗江姣百思不得其解。

    她原以为原无瑕这次离开后，又会像上次那样，隔好久再来。她还打算趁这段时间，仔细研究一下，能不能用素雪剑破开那条银链。那条银链有封锁灵力的功能，自从戴上链子后，封住她灵力的就变成银链了。只要破开银链，恢复灵力，她就有逃出去的机会。

    谁料，这回原无瑕竟然没有间隔好几天。他第二天又来了。在房间里盯着她坐了许久，默不作声，在问完她是否愿意为徒弟自断经脉，得到肯定答案后，再度怒气冲冲离开。

    原无瑕这样的行为一连持续好几天。江姣烦不胜烦，他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严重干扰她研究银链。

    在原无瑕又一次问她是否愿意时，江姣眉梢一挑，冷笑一声，“不愿意。”

    其实，这些天每次都能得到肯定答复，原无瑕内心的恨意已经慢慢消散。就算溯霜对他只是师徒情，但这世上，有几个师父愿意为徒弟自断经脉，只愿给徒弟一条活路

    就在他打算最后听一遍肯定答案，就彻底结束这个问题时，他忽然听到江姣一声不愿意。

    “你居然不愿意”原无瑕猛然起来，周身灵力汹涌，双眼凌厉。

    在强烈的灵力威压中，江姣保持镇定，“这不就是你想听的答案吗你等了这么多天，难道不是想听我说不愿”

    辨出江姣脸上的讥讽和怒意，原无瑕周身的灵力顿消。一向强势的原无瑕，此刻却不知如何是好。他心乱如麻，瞥了一眼江姣，丢下一句我走了，便想要落荒而逃。谁料，他还没走出殿门，就被江姣喊住。

    原无瑕回过头，看着坐在床上，神情冷静淡然的江姣。

    她弯起红唇粲然一笑，“道主，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我其实是女子。”

    原无瑕先是被江姣少见的明媚笑意迷了眼，待反应过来江姣刚才的话后，睁大眼睛，不由自主结巴起来，“你，你是女子”

    “怎么可能”

    见到原无瑕那副不敢置信，仿佛天塌下来一般的模样，江姣笑容越发灿烂，只觉终于出了一口恶气。她已经受够这个死龙阳癖每天用炙热的眼神盯着自己。他以为他掩饰得很好吗真是笑话

    他不是喜欢男人吗她倒要看看，知道自己是女人之后，他要怎么办

    这个消息太过突然，也太过劲爆，原无瑕直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三天不曾出门。三天里，他仔细回想记忆中的细节，终于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

    三天后，走出书房的原无瑕第一时间朝映雪殿走去。他面上神情不显，凌乱的脚步却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如果，如果溯霜真是女子，他该怎么办

    怀着格外复杂的想法，原无瑕冲进映雪殿内殿。一进内殿，他尚未开口问出江姣是否真是女子，就被江姣手中的剑吸引住目光。

    原无瑕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亮，厉声喝道“这把剑为什么会出现在你手中”

    前后两世，两百多年过去，清天崖下那把剑却还栩栩如生留在他记忆里。这把剑上的花纹与他在清天崖下看到的一模一样

    这三天，原无瑕没来，江姣抓紧时间尝试用素雪剑破开银链。她已经有了一些头绪，只等把心中想法实践出来，就能逃出生天。江姣一心放在解除银链上，放松对外界的警惕，这才没发现原无瑕的到来。

    江姣想到藏剑却来不及，她握着剑，原以为原无瑕会怒斥她试图逃走，没料到竟先对素雪剑发出质问。

    试图逃跑的行为被撞破，江姣不再虚以委蛇，她冷声道“你夺走寒霜剑和七星剑，除了素雪剑，我还能用什么剑”素雪剑是映雪峰弟子的身份佩剑，大多数时候都作为装饰佩剑压箱底，很少有弟子会真正用它。亏得她不怎么用素雪剑，否则恐怕连素雪剑都保不住。

    失去灵力后，她召出素雪剑花了一番功夫，并且，暂时无法在收回去。若非如此，她早就第一时间收好剑，做好伪装了。

    原无瑕一个箭步上前，灵力倾泻而出，强行压制着江姣，夺走她手中的剑。他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眼神一错不错盯着剑身上的花纹，不会错的，这就是那个救他的女修身上挂着的佩剑。

    “它叫素雪剑”原无瑕声音微微颤抖，转头去看江姣，却正好撞进江姣满是屈辱与仇恨的目光中。他心一颤，握剑之手下意识一松，差点把剑摔在地上。

    原无瑕这才想起，自己刚才从江姣手中夺剑的行为有多糟糕。对她这样的剑修来说，被夺走手中剑是极大的屈辱。

    江姣的眼神很快恢复平静，但原无瑕内心却生出一阵阵波澜。他默不作声把剑还给江姣，强行用平和的声音问道“这把不是映雪峰嫡传弟子的佩剑吗它怎么叫素雪剑”原无瑕其实更想问的是，它的主人是谁，它为何在你手中。

    江姣脑中灵光一闪，她暂时放下突如其来想到的东西，声音冷淡，“这是我的佩剑，我为它取名素雪剑有何不可”

    是她的佩剑。

    原无瑕心中震荡不已。他起身，逃也似的离开映雪殿，不敢再看江姣一眼。

    一出映雪殿，原无瑕立刻召来下属，厉声吩咐去把清河宗映雪峰弟子夏菡抓来。

    领命的下属已经离开。原无瑕望着笼罩中阴云的天空，内心也如这天一般阴云密布，焦灼烦躁。

    他现在后悔不已，自己在映雪峰待了近十年，竟然因为盲目相信夏菡就是救命恩人，而没有想过看一眼她的弟子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