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25

作品:《榕树下[穿越时空]

    彼时已是凌晨三点。

    简陋的病房里寂静无声, 只有女孩偶尔没压住的几句细小哽咽,惊醒那些沉睡在心底的悸动温柔。

    他们就这样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仿佛她不松手,他就一直任她紧拥着依靠。

    虽然——他似乎还并不太明白她这句“谢谢”的前因后果, 只能局促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轻拍她背脊。

    一直等她呼吸平缓下来,池戬方才斟酌着用词,放轻声音问一句:“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叫医生过来?”

    这本就是个家庭诊所,以往他在旱冰场受点小伤, 都是在这草草处理,医生就睡在隔壁,叫人也方便。

    梁然闻声, 揉了揉眼睛, 闷声闷气应他:“没有,已经好多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场莫名其妙怪梦的缘故, 她的头疼得厉害, 脑海中思绪满天飞散找不到落点,连说话的声音都无端轻飘飘的,

    好半天,才想起向他确认:“我是不是,在听你讲话的时候, 晕倒了?”

    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 默然间,她迟疑着, 松开勾住他脖颈的手。

    只晃了晃晕沉头脑,双手抵住太阳穴,坐在病床上,抱住膝盖。

    好半天,方才低声咕哝着:“我当时头特别痛,一句话都没听清,只感觉脑子乱哄哄的,然后就往下栽……结果,一觉睡到这时候,池戬,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池戬静静看着她。

    女孩满脸苦恼,白白净净的小脸,黑发披散肩头,低头蹙眉时,尤其显得无端招人疼似的。

    那些愧疚和疑惑都写在脸上。

    “……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吧。”

    末了,却是他试探着伸手,在她头顶停了停,许久,方才轻而又轻,落在她单薄脊背。

    “我以为可以说——那时候,忽然就想告诉你了,说不明白为什么。但现在看来,还是不说的好。”

    “啊?”

    他坐在她床边,视线看向病床正对面,那静静指向凌晨三点一刻的壁钟。

    末了,忽而笑笑。

    “其实该说谢谢的人是我,是不是?”

    “……”

    “睡吧,睡醒了,我先送你回家。”

    很奇怪,这话换了别人说,梁然一定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问出他到底说了什么,又为什么突然反过来和自己说谢谢。

    但他们之间仿佛有种天然的默契,那些“突然想告诉你”的话她虽然没听见,却并不意味着她感受不到氛围的细微变化,联想起这一天下来的细究经过和奇怪的梦,思路不免往自己那个意外遗落的手机上靠。

    池戬他知道了什么,又知道了多少?

    是因为说了那些,才让自己被这时间线存在的某种遏制力量警觉,险些“强行下线”吗?那自己从哪里来,出现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他知道吗,会不会害怕?

    无奈有些话,只能留给不言自明。

    她盯着池戬轮廓干净利落的侧脸,同他堪堪偏过脸来时带笑的眼神相撞。

    至少这一秒,她想,自己理应是明白的。

    是故,不多时,台灯便被回过神来的梁然轻轻摁灭。

    她乖乖躺回床上,池戬站在床边,静默片刻,伸手帮她捻好被角,便复又坐回床头柜边的塑料椅上,伏在那柜面闭眼假寐。

    而想装作安然入睡的梁然,却在挣扎了大半个小时过后,依旧辗转反侧。

    刚才的那个怪梦里,外婆说自己能“看见未来”——就像她的妈妈一样。

    看见了未来,试图改变未来,却一次次导致更加糟糕且本质从未改变的结局,这一点,也和妈妈一样。

    她不懂。

    看见未来也好,穿梭时空也好,这种听来像是上天馈赠的能力,究竟意味着什么?自己这样一意孤行地反复来回,也只是在时空线早已安排好的“命运契机点”试图扭转池戬的命运,但这……到底能给池戬带来什么样的人生转机呢?

    毕竟,那个奇怪的声音、和外婆的音色相重叠的声音,可是一直在阻止自己做出直接暗示池戬改变选择的事,又总在关键时候把自己送回“未来”,一次又一次地避开两人互通信息的可能性啊。

    出神间,梁然默默偏过头。

    没有灯光的深夜,昏暗的房间,从她的视线望去,只能隐隐瞧见一团轮廓隐没其中的黑咕隆咚剪影,看不分明半点细细表情,也不知道池戬究竟是醒着还是睡了。

    “池戬。”

    她终于还是喊了一声。

    “……嗯?”

    她明明有挺多温情的、疑惑的、关心的话要说。

    却莫名其妙、鬼使神差地,蹦出一句:“硌不硌?”

    话说出口,连她自己也觉得尴尬又局促,甚至无端有些好笑,把她满心的担忧苦恼都冲到脑后。

    口不择言地,又急忙补充:“我的意思是,呃,其实我早都没事了,葡萄糖也、也打完了,不算病人,反而你累了一……不是,我是想说,我……”

    她说得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

    作为当事人本人,也搞不懂自己是怎么在这种头脑风暴的时刻,忽然说出来这么一句听起来像是后文暧昧的话。

    而那浓墨般夜色里,池戬倒不知何时直起身来,撑着侧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半晌,却笑了。

    “我这不硌人,”他说,“但是不是这床硌人,才半小时,你就翻了二十七次身。”

    “……”

    一下子被戳穿装睡的假象,梁然只得僵硬地别过脸去,瞪着天花板,结结巴巴答一声:“没,我只是有、有点认床。”

    话音刚落。

    却听见塑料椅剐蹭在地面,“刺啦”一声响,依旧还是面对着床头柜,换了方向,倒离她近了些。

    她那捂在脸上散热的右手,倏而被少年默默伸出的五指轻握,细细包裹。

    她手指冰凉,他掌心温热。

    池戬伏在桌案,并没看她,寂静的房间里,除了鼓噪心跳,唯有那一句两句,轻声落在她耳边的——

    “我知道自己如果有选择,绝对不会走最决绝的那条路,但如果走了,就不会去怪任何人没能阻止我。毕竟,不能改变的事有很多,梁然。”

    如果结果是注定。

    如果改变了过程改不了结局。

    如果那未知的人生迎向我的,只有失去。

    可至少你来了。

    他甚至连话音也都是平静轻快。

    “……我已经比很多人都幸运了,别担心,睡吧。”

    =

    这是梁然在“过去”最长时间的一次停留,倒是难得一夜好梦。

    池戬醒得早,正单手打字,同群里的老三老四一群人叮嘱着什么,听得床上响动,复才侧过脸来看她。

    “这么早就醒了?”他瞥了一眼时间,“才六点半。”

    梁然朦胧睡意未散,只呆呆笨笨点了头,便下意识地伸手去揉眼睛——

    等等。

    手……?

    她原是被他轻握着手,才安安分分的睡着,眼下倒不知怎么的,变成睡得蜷缩成一团,两只手死死捂住他一整晚也没怎么挪动过的右手,抵在身前,怎么也不放似的。

    太、太不矜持了!!

    惊弓之鸟般,梁然登时飞也似地松了手,随即匆忙一骨碌坐起,什么起床气什么睡意,都一瞬间溜之大吉。

    “我睡够了,睡得挺好的,”她左右四顾,话风跟着结结巴巴一转,“今天礼拜一,正好你,你是不是也要赶着去上学,别耽误你上学,我们现在就走?”

    池戬把手机揣回兜里。

    也没计较她这如临大敌般避之不及的惶恐,更没提自己刚才就和老三他们说过请假的事——毕竟,看梁然这几次的态度,他隐隐约约也感觉到,“回家”似乎是个她暂时没法解决的问题,与其让她绞尽脑汁,不如先带她去能安置的地方先休整一下。

    至少比呆在诊所好。

    是故,和相熟的诊所医生打了声招呼,又从昨天旱冰场展示赛拿到的丁点报酬里匀出一半付了诊费,他便领着梁然离开诊所,七拐八拐,总算绕回了她还算熟悉的那条来时小路。

    但很显然,走一步看三步,关于离开诊所以后的“后续”问题,两人倒算是想到一块去了。

    思忖片刻。

    背着自己的粉红小书包走在里侧的梁然,最终还是先他一步,如实坦白了自己的“窘境”:“其实我现在不太好回家里,有点小状况。”

    见一旁的池戬点了点头,她复又掂量掂量自己的一身家当——前一次来这的时候特意去找人兑的大红钞票,一张一张点过,足足二百张现钞,还都是10年左右的,左右总不会出错,稳当得很。

    这才有些底气地接续上文:“……但我有钱,我想着,其实我还挺好奇七中的,我可不可以在那附近租个房子,或者酒店什么的,虽然可能不会住很久,可也比回家好,池戬,你说呢?”

    池戬捏了捏眉心,“但七中附近没有什么——”

    话音未落。

    两人正好拐出小巷不远,往公交车站走的路上,忽听得耳后一阵匆匆脚步声,伴着一句着急忙慌的热切招呼:“等等——!那小同学,等一下!”

    梁然顿住脚步,蓦地回头,正瞧见个背着休闲包、通勤打扮的高个儿男人迈着大步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一边走,一边从背包里掏着什么,咕咕哝哝:“太好了!真的又碰见你,是这样,昨天你是不是和一位先生在这边喝咖啡来的?”

    ——那个穿一身黑,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古怪男人?

    梁然迟疑着点了点头,

    这高个儿了然一笑,正走到两人面前,摊开手心里皱皱巴巴的一张白纸黑字,“是就对了,这有个单子,我看是什么……呃,是什么重症病房探视申请书来的,电话拨过去又打不通,还好我记得你这个书包!你看看,这单子是不是那先生落下的?”

    梁然:“……”

    露出的半页纸,工工整整写着:【怀安医院icu重症病房探视申请书】。

    怀安医院,重症病房。

    或许是那次雨夜留下的后遗症,猛一下再看见这熟悉的一行字,带来的只有急剧涌上的不安感,令她惶然间,连接过纸页向下展开的手指都微微发抖。

    高个儿男人还在絮絮叨叨:“我也没接触过这种东西,但想着都重症病房了,可能是蛮重要的单子,可等一天也没等到那先生回来取,还想着别耽误了,这可不就遇见你了,你看看,是不……”

    他的热切话音,在撞上梁然霎时间惨白如纸的面色时戛然而止。

    【申请探望:秦芳女士。】

    申请人……

    梁然的手指一次一次摩挲着那铅字,良久,方才侧过头,和同样看向那纸页的池戬视线相撞。

    两两无话。

    很显然,这日期印着的时间,2011年5月25日,池戬几乎一整天都和自己在一起,去探望的人不可能是他。

    但以怀安医院的档次和安保力度,探望icu需要出示身份证和进行面部识别,且监控无所不在——如果不是真的“池戬”,谁又能真的浑水摸鱼?

    那个古怪的男人吗?

    许久,池戬眉心微蹙,沉声说了句:“不是我。”

    “我知道——”她点头,复又转身,“那个,还有,谢谢您,我会转交的。”

    向那高个儿男人微微颔首道过谢,看人开朗地挥手离开过后,梁然默默将手中的探视申请书对折再对折,塞进了背后书包的小夹层里。

    正好。

    后天,5月27号那天,也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或许,如果真的有机会,自己应该鼓起勇气去见一次……

    见一次。

    那个一生都困顿在命运藩篱,到死都没能够解脱的女人。

    “没事,可能是搞错了,”思及此,暂且把心里的不安压下,她甚至朝池戬笑了笑,“医院假冒登记的人也不少,要是为了稳妥,我们到时候再去医院看看,让人顶着你的名字瞎弄可不行。”

    她自以为说得天衣无缝。

    池戬却话音一转,问了句:“秦芳,你认识吗?”

    梁然:“……”

    怎么会不认识。

    这位,秦家“嫁的最好也最差”的女人,曾经f城风光无限的秦二小姐,后来在一场车祸里丢了双腿,从此缠绵病榻十几年,再也没有半分余力面对世界的,自己的……

    “认识啊。”

    她揉了揉笑得发痛的腮帮,低垂眼帘,话音温柔:“她是我妈妈。”

    很久很久没见的,我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