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9章 后第记伍

作品:《枭起青壤

    一连六天, 礼炮送了约莫六万张信息纸过涧。

    对岸无声无息,一片死寂。

    炎拓觉得很不应该六万张啊,这么密集的撒网, 对方不至于收不到吧。

    虽然进来之前, 大家都做好了此行一无所获的准备,但真有这种迹象露头,还是止不住沮丧, 人心浮动之下, 各种奇怪的揣测也一个接着一个。

    雀茶“会不会下头的风也是有风向的比如现在专刮西北风, 信息纸都被卷积到西北角去了,但是下头的人员聚居区是在东南方向”

    南辕北辙, 所以收不到。

    聂九罗“下头的人会冬眠吗”

    都睡着了, 没准睡的还是一个个茧状的土窝, 所以任它信息纸如雪片般飞舞, 无人在意。

    余蓉的设想则较为血腥“会不会已经打起来了,同归于尽的那种”

    猜测得很热闹,但真相究竟如何, 没人知道, 也没那狂热去冒险探求。

    一入黑白涧,人为枭鬼,涧水,是比楚河汉界还森寒可怖的分界线。

    第六天的半夜,许是睡前喝多了水, 炎拓起了个夜。

    手电不知道滚哪去了,怕东摸西翻吵醒聂九罗,他索性摸黑出来好在这些天在黑里待习惯了,对周围的地形也熟, 即便没光,也能摸索着凑合对付,不至于寸步难行。

    方便完毕,从高垛后转出时,炎拓习惯性地看向涧水边。

    墨汁一样浓厚的黑里,飘着几点白色的莹亮。

    他第一时间居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下一秒忽然明白,血冲上脑,心头狂跳,大喝一声“谁”

    这一声,半是给自己壮胆,半是提醒聂九罗她们。

    很快,强光亮起,余蓉手持营地灯,披着老棉袄从帐篷里窜了出来。

    聂九罗和雀茶都没露面,这是计划好的做事得留后手,万一情形不利,这两个可以作为增援的奇兵。

    营地灯可比手电的光照强度大多了,刹那间,方圆百米内,一片肃穆的冷白。

    炎拓看到,涧水的那一边站着两个人,看身形,是成年人牵着个小孩。

    孩子,那应该是炎心无疑了。

    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几乎是狂奔着冲到了水岸边,然后猝然止步。

    那个成年人,不是裴珂。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炎拓还是惊愕失声“邢深”

    真是邢深,邢深和炎心。

    邢深身上穿的,还是原先的那一身,眼睛已经发生变化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新近转变的关系,并没有特别白,更偏一种半透明的幽深。

    他的头发长长了,不过这个长度,正是最尴尬的时候,不利落,也不飘逸。

    余蓉也过来了,她的反应和炎拓一样吃惊“邢深”

    邢深没有立刻回答,他塑像一般立在对面,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来,手里拈着几张信息纸“你们放的”

    炎拓点了点头。

    六万张,整整送过去六万张纸条,终于是激起一点回响了。

    他四下看看“就你们两吗,裴珂没来”

    不能见到裴珂,聂九罗会很失望吧。

    邢深没有说话,他退后两步,向河面上张了张之前留下的几根箭绳还在,在半空悠悠颤着,看情形,不至于朽烂到不能用。

    他嗖地窜上了箭绳,向着这边疾掠过来,身法虽然称不上什么灵活如猿,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比起他之前,灵敏度和力度上,都跃升了好几级台阶了。

    炎心窜上了另一根,后发先至,比邢深早落地。

    她冷漠地瞥了一眼炎拓和余蓉,就转头去看邢深,直到邢深过来了,才又去牵住了他的衣角。

    邢深说“就我们,裴姨不上来了,她之前接二连三上来,身体受不了,生了场病。我们这样的人,上来就好比经受辐射,对身体有害,所以得适可而止。”

    炎拓约略听懂了对白瞳鬼来说,得接受永居地下的宿命,“上行”类似于慢性自杀,虽然不至于夸张到一次越涧就会暴毙,但总归是宜少不宜多的。

    他有点担心“那心心”

    如果没记错,这也是心心第二次上来了。

    邢深说“长话短说,应该问题不大,你不是想见她吗,裴姨说答应过你,得说话算话。”

    说到这儿,他看向炎拓身后。

    炎拓心里一惊,还以为是聂九罗也从帐篷里出来、被他发现了。

    并没有,邢深只是略显惆怅地看着他的背后,仿佛在看青壤的尽头,喃喃说了句“这么久了,都忘记太阳长什么样子了。”

    炎拓没心思去听邢深的感慨,他蹲下身子去看炎心的眼睛,声音因激动而约略发颤“心心,你还记得我吗”

    炎心含糊地问他“看什么”

    说完,直直对着他,俄顷侧了身,给他看左半边身子,过了会,又换右边。

    炎拓先是愕然,很快就明白了。

    炎心真的就是单纯地在给他“看”,你不是要“看我”吗,那看好了,前后左右地看,随便看。

    炎拓不死心“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我了那还记得妈妈吗还有小鸭子呢”

    炎心不耐烦地皱了下眉头,同时扯了下邢深的衣服,像极了没耐性的小孩子厌烦大人们的社交、一再催促赶快结束。

    炎拓失魂落魄般站起来。

    这些年,他无数次想象过跟炎心重聚的画面,有时自己都被感动地湿了眼眶。

    原来,那些感动,那些幸福,那些失而复得,都是臆想出来的。

    余蓉沉不住气“邢深,咱们的人呢,其它人呢”

    邢深说“哪有那么快,有些在转化中,有些成了枭鬼,还在排队等女娲像只有四尊,转化一个人少说要一年半载,我属于适应得特别快的。”

    也对,余蓉这才想起所谓的女娲像其实就是泥壤,用完一次得有个休养生息的时间,这才不到一年呢,想要所有人都转化完毕,至少也得等个四五年。

    她震惊于邢深这种安之若素的语气“你在下头适应得不错”

    她的想法里,一入黑白涧,终身回不了头,得和过往的一切彻底割裂,进到一个那么黑暗血腥原始的环境中,换了是她,得发疯。

    邢深看了她一眼“很好,感觉像再活了一次似的,这么多年,我终于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地方了。”

    余蓉和炎拓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感觉像再活了一次似的。

    这句话,可以用在很多人身上,林伶亲口这么说过,聂九罗是真真正正再世为人,雀茶走上了和从前完全不一样的道,许安妮应该也算是。

    可是邢深

    邢深像是看出了他们的疑惑“难道不是吗我在上面是什么一个瞎子,自己认为自己有一身本事,可是没人需要,也不被看重。只是在走青壤的时候,能起那么点作用。”

    “现在,跟着裴姨,在下头,我能做很多事,大事。下头很乱,你们知道吧”

    余蓉一愣“不是说缠头军在下头掌控着一切吗”

    邢深淡淡道“谈不上掌控,下头乱得很,缠头军自己就分了好几派,地枭有被控制的,也有很多流窜在外,像个”

    他在这里停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怎么用词“总之就是,没有法度,没有规则,弱肉强食,谁有实力谁说了算吧。”

    炎拓问了句“裴珂现在,还不算很拔尖、急于培植自己的力量”

    邢深说“换了你,处在那种环境中,也会这么做的。干嘛要被一群废物老古董牵着鼻子走呢”

    他面上露出自矜的神色来“能者居之嘛。”

    这口气,跟裴珂还真是如出一辙,炎拓说“看来,你和裴珂看法很一致啊。”

    邢深笑了笑“是很一致,而且,我还给了她不少可行的建议。我觉得,裴姨的目光还不够长远,其实在下头,可做的事很多很多。”

    炎拓只觉得口唇发干“你想干什么”

    邢深看了炎拓一眼,炎拓居然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些许怜悯“不管我想干什么,炎拓,到那个时候,你,你们,都已经不在了。”

    他又笑起来“下头是一个世界,有人,也有资源,只不过和上头有些区别而已。为什么上头用了两千年可以进入科技时代,下头同样过了这么多年,却不进反退、成了个弱肉强食的野蛮世界呢为什么不能把它变成一个完全不逊于人间的安乐窝呢”

    是因为那群老废物没有这种眼光、这种格局,可他有,他们是新鲜注入的血液,见识更多也更广,摩拳擦掌、热血沸腾,等着做一番大事。

    更何况,他有时间,有长长久久的寿数,不像炎拓和余蓉他们,倏忽几十年,就会苍老谢幕。

    他终于等到了一个广阔的天地,一个几乎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大世界。

    余蓉无语,这些日子,她一直记挂被绑入黑白涧的同伴,心心念念要见一面才能放心,没想到见着一个如被传销组织洗了脑的。

    反正她是理解不了,人间美好,人间值得,人间有猫狗虎豹,她是一秒都不想入地下,入了也不会把那种破地方当宝。

    炎拓不想再聊这个话题“林喜柔她怎么样了”

    邢深颇反应了一会儿“她啊,你还记得蚂蚱吗”

    记得,炎拓心头一颤“跟蚂蚱有什么关系”

    邢深轻描淡写“没什么,就是觉得,母子长得是挺像,她现在,跟蚂蚱也没什么两样了,老态龙钟,也不能陪心心玩了,数着日子等死吧。”

    又问炎拓“你有话要我带给她吗趁着她还能喘气,有什么话,我可以帮传一下。”

    炎拓沉默半晌,缓缓摇头。

    就在这个时候,炎心忽然叫了一声“哥。”

    哥

    炎拓脑子里一突,眼底倏忽漫上烫热,他嗫嚅着嘴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

    不是叫他的,炎心仰着头,正看着邢深,手上拽了又拽“走,下。”

    她在催促邢深。

    炎拓声音发颤“她叫你哥”

    邢深看了眼炎心,又看炎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见到我,就很自然地这么叫我了。”

    又说“你想看心心,如今也看过了,没什么事了吧”

    在这儿待久了,他也不是很舒服。

    炎拓摇头,摇到中途,忽然想起了什么“能给我一缕心心的头发吗”

    估计是用来睹物思人的,邢深猜到他的用意,低下头冲着炎心比划了两下,炎心似是不太情愿,但也没太反对,扯过一缕头发含进嘴里,牙齿撕磨了两下之后,把断发递给邢深。

    邢深又把头发交给炎拓。

    一小缕头发入手,很轻,很毛糙,炎拓拈在手里,百感交集,好一会儿才说“那拜托你在下头,好好照顾心心。”

    邢深说“她其实资历比我老,我照顾她还不够格,不过你放心,都是同伴,有事情会互相照应的。”

    他转身欲走,蓦地又停下,回身看炎拓“你觉不觉得,我们的对话少了点什么”

    炎拓没懂他的意思“少了什么”

    邢深欲言又止,顿了顿岔开话题“算了,不说了。将来,你们要是过得不如意,或者对上头的生活厌倦、想活得更长一点,可以下来。只要越过黑白涧,一直往下走”

    余蓉打断他“不用,多谢了。”

    邢深说“话别说得这么死,万一呢,世事难料不是吗。”

    说完这话,他飞身上了箭绳。

    你觉不觉得,我们的对话少了点什么

    少了阿罗,全程没有人提阿罗。

    他替聂九罗不值,这才几个月,炎拓的脸上,一点悲伤的痕迹都没有了。

    炎拓目送着邢深和炎心的身形掠过箭绳、越过光照的边缘,没入茫茫的黑暗。

    转身时,看到聂九罗和雀茶从最近的一处土堆后出来,原来这俩也没安稳待在帐篷里。

    余蓉哼了一声,问雀茶“你听到邢深说的话了”

    雀茶点头“他还挺有想法的。”

    说是“野心”,似乎瞧不起邢深,说是“志向”,又似乎埋汰了志向,雀茶斟酌再三,才用了“想法”这个词。

    余蓉呸了一声“我才不信,有本事的人,在哪都能做成事。在上头这么多年,也没见做出什么来,下去了就能脱胎换骨了嘴上搞事业谁不会睡觉去。”

    她拎着营地灯,大踏步地往帐篷去了。

    聂九罗却迎过来,拉住炎拓的手。

    炎拓手里,还攥着炎心的那缕头发。

    光暗下去了,他看不清聂九罗的脸,只看到她的眼睛,在黑里亮晶晶。

    炎拓说“你白走这趟了,没能见着你妈妈。”

    聂九罗笑笑,轻声说“没关系,可能我的母女缘就是比较浅。”

    生她时缘生,杀她时缘灭吧。

    她能想得开最好了,炎拓捻着那缕头发,有点发怔“心心刚刚,叫邢深哥哥。”

    裴珂说,心心只记得仇人,早忘记亲人了。

    他觉得不是,心心还记得,记得妈妈,记得哥哥,只是,都换了别人、代入别人了。

    聂九罗柔声说“你凡事往好处想,心心原本是有妈妈、有哥哥的。现在,她依然有,两个也都是她喜欢的人,挺好的。”

    七天后,炎拓带着聂九罗,去看了林喜柔。

    在疗养院长住的、他的亲生母亲,真正的那个林喜柔。

    炎拓把炎心的那缕头发塞进母亲的手里,聂九罗则把带来的一束康乃馨插进床头的玻璃花瓶。

    当时,夕阳西下,病房里铺满融融的暖金色,床头的康乃馨如一团粉云,那场景,像极了故事余韵悠悠的收尾。

    炎拓想着,母亲要是就此醒过来就好了。

    越三天,林喜柔于睡眠中安然而逝。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