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坠马

作品:《一日看尽长安花

    得知毬会继续, 场上众人皆是愕然,以往毬会中意外时有发生, 但有人伤得如此之重,断然没有继续比赛的道理, 如今天子却为耳目之娱令他们继续,怎不叫人齿冷。

    来自千牛卫的诸位毬手更是心寒真, 生死未卜的是他们朝夕相处的同伴,况且陈四郎坠马并非意外,当时的情形好几个人看得一清二楚, 那毬滚到陈四郎马前,他正要击打,令狐湛却从侧后方直直冲过来,高喊一声:“让开!”

    陈四郎看不见身后情形, 自然不知避让,又全神贯注地挥杆击球,不曾留意身后,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喊的是自己。

    令狐湛却是恼羞成怒,二话不说举起毬杖将他打落马下, 若是陈四郎乖乖坠马、折臂断腿也就罢了, 偏偏他素日习武, 身手敏捷,不自觉地扒住马鞍借了一把力,落地时蜷起身子打了个滚,没伤到筋骨。

    他正要站起身重新上马, 令狐湛便骑着马冲上前来,白马扬起前蹄,重重地踹在陈四郎前胸,陈四郎当即吐出一口鲜血仰翻在地,令狐湛不去拽缰绳,反而猛踢马腹,凝霜白嘶叫一声,便从陈四郎身上蹋了过去。

    此等草菅人命的行径,于令狐湛而言并非什么稀罕事,府中奴婢动辄得咎在,叫他打伤打残的不在少数,命薄一些的救治不回来,便一条草席卷起埋了。陈四郎虽说是官宦子弟,但他父亲一个寒门出身的从五品,还真入不了令狐湛的眼。

    便是陈家不惧长公主府的势焰,坚持要为儿子讨个公道,毬场上的事又有谁能说清故此令狐湛有恃无恐,下手时没有半分迟疑。

    毬手们重新上马入场,诸毬手看令狐湛的眼神多带着寒意。

    不仅千牛卫心寒齿冷,羽林郎何尝不是物伤其类千牛卫是天子近侍,出身大多高贵,他们尚且如此,自己的命就更贱了。

    令狐湛却不以为然,甚至有几分得意。

    韩渡看向他,两人视线对上,令狐湛佻达地一笑,像是在耀武扬威。韩渡收回目光,扫了一眼毬场上留下的血迹,目光微沉。这时韦陟策马与他擦身而过,两人匆匆交换了一个眼神,韦陟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充当裁判的内监再次将彩毬放置在毬场正中心,场外鼓声雷动,中断的毬赛重新开始。

    有了陈四郎的前车之鉴,毬手们一见令狐湛便避之唯恐不及。令狐湛一旦得毬,便如入无人之境,顷刻间到了毬门附近,他眼观六路,见韩渡离他尚有一射之地,放下心来,深吸一口气,挥起毬杖,正要往毬上击去,冷不丁从后面蹿出一匹骢马,马蹄好巧不巧地踢在毬上,竟然把那彩毬踢进了毬门里。

    令狐湛霍然抬头,只见骑马之人臂上与他一样系着绿纱,是个千牛卫,此人看着有些眼熟,令狐湛略一思索,便想起这是时常与三皇子厮混一处的韦家小子,太子少詹事韦鸣的二子。

    难怪从方才起他便感觉此人不对劲,原来是韩渡那厮的走狗!令狐湛眼中闪过阴鸷之色,不由握紧毬杖,旋即又松开,京兆韦氏可不是陈家那种没根基的门户,而且他阿耶韦鸣是太子腹心,将来若是太子即位,便是股肱之臣,这韦二郎可不比陈四郎,残了死了也是白给。

    况且前日他弄伤了东宫那个姓蔺的小子,回去长公主便将他禁足三日,且告诫他不可再去招惹东宫,这才没几日功夫,他不得不掂量掂量。

    令狐湛思量了片刻,打消了当场报复的念头,只在心里重重记了一笔,便又策马去追逐彩毬。其时对手已入七毬,而他们只入三毬,对方只需再打进两毬就可得胜,而他因为受韩渡掣肘,还一毬未中,这在他是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

    不是都说三皇子不会打毬,今日就是来充数的么令狐湛看了一眼气定神闲的韩渡,磨了磨后槽牙。

    接下去一刻钟,两队都无人进毬,烦躁的气氛在场上蔓延。就在这时,一名千牛卫得了毬,正要回传给同队的二皇子,令狐湛觑得良机,从旁插入,竟然截了二皇子的毬。

    二皇子虽号称温和儒雅,实则气性不小,当即变了脸色,看向令狐湛的目光十分不善。

    平日他因了长公主府的缘故,对这个表弟百般容忍,私下里让他几分也罢了,今日毬会,他阿耶在楼上看着,他须得好好表现,为贵妃争颜面,令狐湛对此一清二楚,却屡次截他的毬,这是毫不将仙居殿放在眼里。

    栖凤楼上,贵妃气得差点将银牙咬碎,愣是将怒气按捺回去,半真半假地对皇帝娇嗔道:“二郎也是,明知道阿耶看着他,竟一毬不得入。”

    皇帝知道贵妃这是在争闲气,隔着衣服在她小臂上捏了一下:“小儿游戏罢了,左右都是自家人,较什么真,十五郎就是这性子,幸而二郎温厚。你啊,已经诞下三个孩儿,怎么脾性还和刚入宫时一般。”

    冯贵妃檀口一噘:“陛下莫非是嫌弃妾身人老珠黄”

    皇帝哑然失笑:“怎么又说到这处去了。”

    他握起贵妃柔荑,借着袖子的遮掩,在她滑腻的手背上慢慢摩挲了几下,凑近了压低声音道:“不止脾性,你的样貌身段也和甫进宫时一般无二,爱煞人了……”

    两人当着诸皇子和宗室的面交头接耳,实在有些不成体统,不过皇帝和贵妃情笃是众所周知的事,在场诸人都是见怪不怪。

    太子正襟危坐,一瞬不瞬地望着楼下毬场,只作不知。四皇子城府不如长兄,不小心瞥见父亲和贵妃亲昵的模样,脸登时涨得通红,只好佯装咳嗽,拿宽大的袖子掩住尴尬的脸色。

    令狐湛从二皇子处截到毬,一鼓作气连击四次,彩毬若生双翼在半空中飞行,在鼓乐和喝彩声中,向着毬门飞去,那一杖力量极大,角度且刁钻,而韩渡此时离毬尚远,无论如何来不及相救。

    毬在空中飞速旋转,眼看就要入门。可就在这时,一柄黑色毬杖横空而出,弯月般的杖头不偏不倚打中彩毬,生生将它打偏。

    令狐湛定睛一看,却是韩渡将毬杖脱手掷出,硬是坏了他的好事。

    毬杖落在地上,韦陟策马过去,用自己的毬杖一勾,把韩渡的毬杖挑至半空中,韩渡在马上探手接住,两人配合得无缝,错身而过时相视一笑,虽为敌手,默契依旧。

    皇帝顾不上和贵妃喁喁私语,坐直了身体,大声赞道:“好!好!看不出三郎有这等身手!那千牛卫又是哪家儿郎”

    太子淡淡接口:“是韦鸣韦学士二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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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诧异地笑道:“韦鸣文质彬彬,倒有这么个雄健的儿子!”

    贵妃一时受了冷落,又见三皇子受嘉许,脸上微露不豫,皇帝见了不以为忤,反而捋须哈哈大笑,冯贵妃十几年来圣眷愈隆,与她这七情上面的“纯真”作派不无关系。这一点看似容易,实则要拿捏准分寸火候比登天还难,堪比替旁人挠痒痒。

    栖凤阁上龙颜大悦,毬场上的令狐湛却是暴跳如雷,这一毬十拿九稳,竟还是叫韩渡给搅合了。他策马奔至韩渡跟前,拽住缰绳,嘴角扬起,眼神中却满是狠戾:“三殿下今日是打定主意,必不让我如愿了”

    韩渡端坐马上,淡淡一笑:“打毬自是各凭本事,莫非表兄想让我徇私让让你”

    令狐湛一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我真是小看殿下了。”

    韩渡挑了挑嘴角,毬杖在手上转了转,掉转马头去追毬。

    令狐湛盯着韩渡的背影,咬了咬下嘴唇,便是太子和二皇子也不敢如此对他,韩渡凭什么!他把目光投向韦陟,莫如趁此机会折了韩渡的左膀右臂。

    只是细细一打量,韦二郎一看便是娴习弓马,年岁比他长,身量也高,虽不算魁梧,但十分精悍,对上他自己未必有胜算,他身上又没有弹弓、吹箭之类的物事,硬碰硬怕是不敌。

    他又转向韩渡,少年的背影纤瘦单薄,仿佛只需轻轻一撞……

    令狐湛素来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一旦有了主意便要付诸行动,他一边假意抢毬,一边在韩渡附近盘桓,伺机而动,不一会儿便让他等到了良机。

    韩渡队中一位郡王刚入了一毬,充当“毬平”的宦官刚把毬重新抛入场中,毬手蜂拥而上,这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凝注在毬上,最容易浑水摸鱼。

    令狐湛照着马腹用力一踢,朝着韩渡所在的方向猛冲过去,堪堪擦身而过时,偷偷举起毬杖,向着他胁上捅去,谁知韩渡忽然往后一仰,却顺势抓住了他的毬杖。

    令狐湛一出手便觉不对劲,但是电光石火之间哪里来得及反应,被韩渡抓住毬杖用力一拽,没等他回过神,已经从马上跌落下来。

    而韩渡自己却没有摔下马,只见他一手牢牢抓住缰绳,一脚倒勾住马镫,整个人往后弯成了一弧新月。

    蔺知柔在楼上看见这一幕,顾不得御前失仪,扑到栏杆上,差点惊呼出声,太子也情不自禁地站起身,皇帝正在逗弄四公主,眼角余光瞥见,也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韩渡的黑马受了惊,快步向前奔去,马一颠,韩渡的手顺着缰绳又往下滑了点,头几乎触地,蔺知柔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快凝固了,紧紧抓着栏杆,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颤栗。

    就在这时,韦陟策马狂奔过来,伸手一捞,抓住韩渡的胳膊往上一提,韩渡同时往腰部使劲,在千钧一发之际重新坐回马上,勒住缰绳,让马停了下来。

    蔺知柔浑身发软,几近虚脱,冷汗一层层地往外冒,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松开栏杆,手心已经被栏杆上的镂花硌得通红。

    她大约猜到韩渡方才是有备而来,然而亲眼看见那一幕,仍然吓得她几乎魂飞魄散。

    韩渡脱险,她这才有暇去看令狐湛,只见他倒在地上,虽然还在动弹,但显然伤得不轻。

    长公主的独子与从五品官的庶子不可同日而语,毬手们迅速散开,场边的医官和内侍一拥而上。

    出了这样的事,毬会是肯定不能继续了。皇帝也不能置身事外,连忙遣了身边最得脸的内监去探问伤势,安抚长公主。

    所有人都忙成一团,就在这时,蔺知柔看到一个身着胡服的女子自场外宝帐中急步而出,正是兰陵长公主。

    长公主奔到令狐湛身边,蹲下身,捋了捋儿子的额发,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她目光中充满慈爱与怜惜。

    接着,蔺知柔看见她站起身,走到一名带刀的侍卫跟前同他说了两句话,侍卫便解下腰间陌刀双手呈给她。

    长公主接过刀,走到凝霜白跟前,示意马夫将马放倒。

    几名马夫用绳索绑住马腿,流霜白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发出呜呜咽咽的哀鸣,一双大眼中隐隐现出泪光。

    长公主拔出刀,将刀鞘扔在地上,拽住络头,毫不犹豫地割开了马颈,热血喷溅,白马痛苦地扭动挣扎,不知过了多久,它的眼睛慢慢失去神采,身体随之停止了挣动,众人鸦雀无声,只有其它马匹物伤其类,发出声声嘶鸣。

    长公主若无其事地在洁白油亮的马背上擦了擦刀刃,递还给方才那名侍卫,这才跟着儿子的担架离开了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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