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床被子确实相当暖和，更别说地上还放着电暖炉，今天坐了一天的车，韩昼躺在床上很快便有了困意，渐渐进入梦乡。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雨滴轻敲着窗户，发出滴答的声响，仿佛时钟跳动的秒针。

    韩昼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小时候，和一个看不清脸的女孩一起走在山间的小路上，女孩身穿白色连衣裙，双手背在身后，步伐轻快地走在前面，乌黑的长发甩动，不时回头催促他走快一点。

    韩昼加快了脚步，忍不住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山上啊，你忘记了吗？”

    女孩脚步不停，回头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山上……”

    “对啊，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去山上看鸽子吗？”

    “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

    梦一向都是混乱且缺乏逻辑的，即便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韩昼还是点了点头，默默跟在女孩身后。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洒落在女孩身上，使其看起来就像一只大号的白鸽。

    一路上两人看见了许多景色，从花海到瀑布，从雨林到沙漠，不时会看到倒悬在天际的彩虹，在海上肆虐的风和火，偶尔还能看到雨滴在半空中悬停成千万颗琥珀。

    离奇而梦幻。

    短暂的黄昏时分仿佛被无限拉长，时间定格在夕阳即将隐入地平线的那一刻。

    “快一点快一点，再不抓紧时间鸽子就要飞走了。”

    在女孩的一声声催促中，两人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抵达了某个遍地草坪的山顶，落日突然变得格外巨大，大半个没入云海里，将天际染成鲜艳的玫瑰色，小半个嵌在山头，贪恋地不肯离去。

    逐渐转凉的晚风中，韩昼终于看到了女孩口中一直反复提起的鸽子——

    数以万计的翅膀掀起雪色的潮汐，簌簌飘落的羽毛仿佛在夕阳下燃烧，红与白交织，耀眼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韩昼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

    他和女孩并肩躺在草坪上，依然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是隐约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香味。

    草坪格外柔软，仿佛躺在温暖的床上。

    “真美啊。”

    女孩抬手接住一根飘落的羽毛，轻声开口。

    “确实很美。”他说。

    “你喜欢吗？”

    “喜欢。”

    “那下次我们也一起来这里看鸽子好不好？带一些小米和面包屑。”

    “这里那么多鸽子，估计带一背包的小米和面包屑都不够。”

    韩昼笑了笑，“况且下次我们再过来的时候，这些鸽子说不定就不在这里了。”

    “鸽子是留鸟，飞得再远也会飞回原地，所以才会被用来送信，这些还是你告诉我的。”

    我有说过这话吗？

    韩昼想不起有这么一回事：“那你刚刚还一直催我走快一点。”

    “如果看不到有人在等待它们，留鸟也总会变成候鸟的。”

    晚风吹动女孩的长发，发梢飘到韩昼的脸上，弄得他鼻子有点痒。

    他想要说话，却觉得鼻子越来越痒，那股熟悉的香味也在变得愈发浓郁。

    一时之间，女孩和鸽群纷纷消失不见，唯独夕阳不曾远去，但光亮却在渐渐变得黯淡，仿佛风一吹就能彻底熄灭。

    韩昼睁开眼睛，入眼是电暖炉发出的微弱红光，屋外夜风呼啸，还伴随着雨滴敲击窗户的声音。

    果然是个梦……

    他心中生出淡淡的怅然若失之感，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凌晨两点了。

    气温越来越低，好在两床被子发挥出了应有的作用，把冬夜的寒冷牢牢挡在被窝之外。

    “居然会做这样的梦……”

    韩昼正回味着梦境中的一切，忽然发现鼻子依然很痒，低下头，这才注意到鼻尖散落着几缕长发，还伴随着淡淡的发香。

    转过头，顺着发梢一直看过去，他看到了一个蜷缩在被子里的女孩，两人挨得很近，近到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韩昼呆滞片刻，眼底闪过一丝茫然。

    ……我还没睡醒？

    不对！

    他猛地坐起身，后脑勺撞在木质床头发出闷响，电暖炉微弱的红光中，王冷秋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睛，漆黑的眼瞳像是浸在泉水里的黑曜石。

    “怎么了？”她轻声问。

    我还想问怎么了……韩昼惊疑不定，紧张道：“学姐，你为什么会在我的房间里？”

    “这是我的房间。”王冷秋认真纠正道。

    韩昼被呛了一下，立马摇头道：“但它现在是我的房间，你大晚上跑到我的床上来干什么？”

    王冷秋有些困惑：“你不是说明天见吗？”

    “这和你在我床上有什么关系？”

    “现在已经是明天了。”她说。

    韩昼：“……”

    他深吸一口气，神色忽然转为严肃：“就算已经是明天了，我们也不能在床上见，快回你的房间去，或者我出去也行。”

    他看了裹在王冷秋身上的被子一眼，心说难怪房间里都有两床被子了对方还要再送一床过来，原来是提前为自己准备的。

    不过还好，没往他的被窝里钻，说明这家伙还算留有一点分寸。

    “你不开心吗？”

    见韩昼神色难看，王冷秋坐起身，那双空洞的眸子中终于多了些情绪：“我只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对不起。”

    她微微低下头，仿佛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不得不说，这个女孩真的长了一张相当犯规的脸，看着这样的表情韩昼又怎么生得出气来，叹了口气说道：“我没有怪你，但不管再怎么说，你晚上偷偷跑到我房间里来都是不对的，你完全可以白天来找我。”

    王冷秋没有抬头，长发垂落，挡住了她的表情：“可白天你几乎一直和她们待在一起，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去找你。”

    她很少显露情绪，语气中听不出责怪或是失落，可越是这样，韩昼的心里反而越不是滋味。

    他无法反驳。

    在人多的时候，王冷秋大多数情况下都像是一个旁观者，现在想想，或许并非是她想要旁观，而是自己的身边并没有她的位置。

    他想起刚认识的那段时间王冷秋经常来找自己，还一起去清源广场上喂过鸽子，但最终得到的却是自己的冷落，还被要求不要再来打扰自己。

    韩昼沉默许久，说道：“学姐，我想你应该清楚，我只是把你当成朋友，仅仅只是朋友，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他明白，如果不想让任何人再受到更多伤害，那此时要做的就是快刀斩乱麻，绝不能再给予这个女孩更多期待。

    王冷秋的思维方式与众不同，且过于执着，只有最为残忍的拒绝，才有可能断掉她的一切念想。

    见女孩不说话，他继续说道：“如果我们过去曾经有过什么约定，你可以告诉我，我一定会尽可能满足你，但很抱歉，唯独在感情上，我不能给予你回应，如果你非要越界，那我们以后或许连朋友都没得做。”

    这话相当不留余地，但长痛不如短痛，这个女孩不该被困在过去，也不该被牢牢拴在自己身上。

    本以为王冷秋会陷入哀伤，可事实并非如此，她只是抬起头，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眼神看了过来。

    “我知道。”

    韩昼松了一口气，对方的情绪比他想象中要稳定太多：“知道就……”

    然而还不等他说完，就听女孩继续说道：“我不介意你和其他人在一起。”

    话音落下，在门外偷听许久的古筝立即瞪大眼睛，差点一拳锤到门板上，还好及时控制住了，不然肯定会被房间里的两人发现。

    古筝醒来后就发现王冷秋不见了踪迹，心中顿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立即出门寻找。

    四下寻找无果后，她很快意识到对方可能溜进了韩昼的房间里，正要进屋捉奸之际，刚好在门外听到了韩昼坚定的拒绝话语。

    当韩昼认真表示自己已经有喜欢的人的时候，古筝的心情自然是极好的，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可当对方说出那句“以后或许连朋友都没得做”时，她脸上的笑容又立即收敛了起来，转而变得黯淡。

    王冷秋学姐喜欢和等待了韩昼将近十年，这份感情自然做不得假，而且要论时间对方其实才是韩昼真正的青梅竹马，自己不过是后来者，韩昼能坚定地选择自己固然让古筝感到高兴，但如果就这么残忍地否定了王冷秋学姐的感情，那对她来说显然太不公平。

    古筝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可平心而论，如果是换成自己，她或许并不能将一份喜欢坚持十年之久。

    正因为如此，她对王冷秋这个情敌可以说是没有任何恶感，相反还有些心疼和敬佩。

    如果换个正确的时间点，或许一切早就不一样了。

    当然，心疼归心疼，她是绝不可能把韩昼拱手让人的，所以对这个情敌更多是一种惺惺相惜的复杂感情，将来不管是输是赢，她都不会有怨言。

    当然，她并不觉得自己会输。

    其实她早就察觉到了，那个叫莫依夏的家伙才是自己最大的情敌，能够用短短的时间就和韩昼积累出深厚的感情，这种情敌才是最可怕的。

    古筝不畏惧任何情敌，但她只想过输和赢这两种结果，从来没想到还有平局的选项，也无法接受这种选项，因此当王冷秋说出这句等同于可以接受平局的话语时，她突然觉得很生气——

    这个女孩未免也太作践自己了。

    即便是再漫长的等待，再炙热的喜欢，也不该用如此卑微的态度去对待感情。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非谁不可。

    哪怕是注定无法在一起的命运，在即将分开的那一刻，哭也好，笑也罢，都应该骄傲地扬着头才对。

    摇了摇头，古筝继续贴在门上偷听，她要看看韩昼是什么态度。

    房间里，韩昼面露呆滞，显然同样被王冷秋的话震到了，但最终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认真道：“可我介意。”

    “你介意吗？”

    王冷秋歪了歪脑袋，眸中闪过不解，“可你不是……”

    “学姐。”

    韩昼打断她的话，循循善诱道，“你有自己的生活，哪怕这十年来没有我也可以过得很好，不是吗？”

    他并不知道古筝此刻正在门外偷听，因此并非是为了遮掩什么而刻意打断，而是不想让王冷秋在自己这棵树上吊死，事后才知道此刻的决定救了自己一命。

    “不是。”王冷秋摇头反对。

    韩昼也觉得有些违心，王冷秋这些年过得确实不算好，于是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你可能需要重新审视一下自己的内心，你的未来不一定必须要有我，你很优秀，这个世界上也有很多比我更优秀的人。”

    “我每天都在审视自己。”

    王冷秋望着他的眼睛，第一次说出了那句想说很久的话。

    “我很想你。”

    窗外的雨势突然加大，雨点敲击窗户的频率变得更快了，原本稳定的节奏被打乱。

    她的语气几乎没有什么起伏，说的也明明只是一些很简单的话，可一股异常汹涌的情感却如同海啸一般冲入了韩昼的心房，压得他一阵胸闷。

    喉结滚动了两下，他深吸一口气，耐心道：“学姐，你有没有想过，你喜欢的其实只是过去的我，但人是会改变的，或许我早就已经不是你喜欢的样子了，你没必要把自己困在过去。”

    记忆会给过去的每一件事物增添滤镜，美好的更加美好，糟糕的更加糟糕，人是这样，感情更是这样。

    也正是因为如此，白月光几乎无法被任何人打败，即便是多年后的白月光本人来了也难以战胜。

    或许这个女孩只是把自己当成了虚假的白月光罢了。

    “过去没有困住我。”

    王冷秋轻轻摇头，那双空洞的眸子里似乎多了些不一样的情绪，“你也一直都是我喜欢的样子。”

    相当简单的话语，却仿佛比炙热的告白更有冲击力。

    韩昼张了张嘴，一时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学姐，谢谢你的喜欢，可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我不喜欢你，也不能喜欢你。”

    “我知道。”

    王冷秋迟疑片刻，小心地伸出手，轻轻抚平了他不知何时紧皱起的眉头，“没关系的，不喜欢就不喜欢，没有人会怪你的。”

    当眉头被抚平的那一刻，她似乎再次有了表达心意的勇气，轻声开口。

    “就算你不喜欢我，我也还是喜欢你。”

    韩昼低下头，久久没有说话，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

    说实话，将近十年的等待再加上这样近乎固执的告白，即便是石头也该动心了，但他不得不铁石心肠。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为难，王冷秋并没有再继续多说什么，脸上看不出被拒绝的失落，反而在担心对方的情绪，还小心地帮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屋外的雨声渐渐变得微弱，像是很快就会停歇。

    过了好一会儿，她出声问道：“你还是不开心吗？”

    韩昼低头不答。

    下一秒，王冷秋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响起：“是不是只要我离开了，你就不会不开心了？”

    韩昼猛地抬起头，眼前的女孩努力扯起嘴角，像是想挤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但失败了。

    他嘴唇蠕动许久，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良久，他开口道：“学姐，明天带我去看看照片吧。”

    “不对，已经是明天了。”

    他有些不敢去看王冷秋的眼睛，自顾自地说道，“今天早上吧，早上带我去看看那张以前的照片，可以吗？”

    “好。”

    似乎是看得出他心情不佳，王冷秋点点头，起身准备离开，“那我回去了。”

    门外，听到这句话的古筝同样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嗯，晚安。”

    “晚安。”

    王冷秋朝着门口走去，长发晃动，瘦弱的背影逐渐和梦中的那道白裙身影重合，但步伐并不似那时那样轻快，反而有些沉重。

    “学姐！”

    韩昼突然叫住她。

    王冷秋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怎么了？”

    韩昼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知道鸽子是留鸟还是候鸟吗？”

    “我知道，是留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