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百八十七章 凡尔赛急诏(下)

作品:《从科西嘉到第四罗马

    “您准备什么时候将议案上呈给国王?”n

    明白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之后,查理公爵现在牵挂的,无疑是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一关——国王陛下究竟是否会对外交部的提案露出微笑。n

    即使国王目前一直隐居在凡尔赛郊外的修道院中养病,但作为法兰西专制王权的绝对核心,没有人会怀疑,路易十五想要否决这份提案只需要摆摆脑袋即可。n

    “事关重大,我马上就去亲自谒见陛下。”奥尔良公爵的表情依旧严肃。n

    哪怕是身为摄政公,他也很少去叨扰正静心休养的路易十五,只是此次事关法奥两国邦交关系以及意大利事务,奥尔良公爵也不得不亲自跑一趟了。n

    查理公爵微微颌首,却是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他起身走了两步,随后才小心出言试探道:n

    “听说陛下的身体比之前还差了?”n

    路易十五的健康状况无疑是全法兰西人民关注的焦点,对于政客们来说,每一次王位交替都无疑代表着一轮权力的重新分配与洗牌,于普罗大众而言,一位新国王的统治政策更是直接关系到他们的日常生计。n

    虽说路易十五搬到修道院中静养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刻意向群臣隐瞒自己的真实状况,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巴黎内外早已经飘满了流言蜚语,称国王陛下已然虚弱不堪,甚至会经常性地陷入昏厥。n

    如此一来,神志不清的路易十五也就不得不将更多的执政重任交到深受信赖的奥尔良摄政公的肩上。n

    而这也就意味着,奥尔良公爵在国王面前的态度,将极大左右着外交部对美蒂奇家族的保护提案能否得到通过。n

    奥尔良公爵淡淡地瞥了儿子一眼,这种话术技俩他瞬间就能明白其背后的言外之意,这是在询问自己是否会支持外交部及其背后的劳伦斯·波拿巴:n

    “听说是这样,我也很久没有见过陛下了。”n

    “国王知道这件事吗?”n

    “美蒂奇家族的事情应该知道,但御前会议的表决结果恐怕还需要我亲自禀告。”n

    “那...”n

    查理公爵咬了下嘴唇,他毫无疑问希望父亲乃至于整个家族能够站在自己的好友一边,但这种关乎到家族立场的重要决策,他也不敢贸然提出什么要求:n

    “如果陛下问起您的态度...?”n

    窗外,夜莺低吟,清冷的鸣声在凡尔赛宫那庄严而寂静的空间中回荡出一抹难以言表的深邃,奥尔良公爵罕见地陷入了沉默。n

    担任摄政公的这一年多时间以来,奥尔良公爵始终秉持着公平与中立的态度立场,从来没有倒向于任何一方派系,正如同他隐居在卢瓦尔河谷时不问政事的态度一样。n

    不论是黎塞留、舒瓦瑟尔、德·莫普这样的当朝权臣,还是各级大大小小的官员与贵族,无一例外都希望能够得到高贵且权势滔天的奥尔良公爵的青睐,当然,他们最后都失败了。n

    只是这一次,奥尔良公爵再想秉持完全中立的态度恐怕已经没有可能了。n

    对于劳伦斯·波拿巴以及舒瓦瑟尔公爵来说,不支持便是反对,而对于黎塞留公爵而言,不反对便是支持,奥尔良公爵手上根本没有一张名为中立的牌。n

    他突然开口道:n

    “我想,这个决定权应该交到你手上,孩子。”n

    “什么?!我?”查理公爵顿时一怔,他虽然年轻气盛,但还是有自知自明,知道自己的能力与经验还远远不足以为如此重大的决策下达决定。n

    奥尔良公爵神情稍显落寞,他的目光落在查理公爵那年轻英俊的面庞上,满眼都是自己年轻时的样子:n

    “未来终究是你的,整个家族也终究要交给你的。”n

    “可是,父亲...”n

    “我年轻的时候同你一样,雄心勃勃,心比天高;我当过将军,在1745年丰特努瓦战役中把英国人打得落花流水,我也当过地方总督,图雷恩省至今还在受益于我的治理...”n

    奥尔良公爵起身自己剪了一根雪茄点燃叼在嘴上,又少见地倒了小半杯烈性苏格兰威士忌,酒精与尼古丁的双重作用很快就让他的思绪飘回了从前:n

    “二十七岁的我以为我必定能让自己的名号响彻全欧洲,可当我真正继承了奥尔良公爵的头衔,真正以当事人的身份走进凡尔赛的权力场,我才惊觉那金碧辉煌的凡尔赛宫竟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吃人泥潭。n

    红衣主教弗勒里、让-弗雷德里克、蓬巴杜夫人、黎塞留公爵,舒瓦瑟尔公爵...一个个才华横溢的掌权者在凡尔赛宫中昙花一现,有的人已经化作黄土枯骨,有的人还在苦苦挣扎,亲眼目睹那一场场潮起潮落之后,我害怕了。”n

    “害怕...?”n

    “对,害怕,我不敢将整个家族押宝到那一场场毫无意义的政治斗争上了。”n

    奥尔良公爵长叹一口气:n

    “对我来说,与其为了我的野心让整个家族在斗争中衰败,我宁可待在卢瓦尔河谷的封地里,做一个整日听戏看剧的闲散王公。”n

    “所以这才是您隐退的原因...”查理公爵此刻才终于明白了父亲之前为何会与政治界彻底割舍,整日流连于学者与艺术家之间。n

    这样一来,父亲之所以提前得知外交部的提案之后也无动于衷,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也就说得通了,他恐怕还是希望这份提案能够在御前会议上直接被否决,这样也就根本不用面对现在的站队困境了。n

    只是劳伦斯·波拿巴与舒瓦瑟尔公爵的再度联合无疑是让奥尔良公爵也始料未及。n

    听完这些之后,查理公爵不禁低下头:n

    “也就是说,您是不希望我与劳伦斯·波拿巴走的太近是吗?”n

    在查理公爵看来,父亲之所以要在此时讲述这些,大概率是希望自己能够和他一样,选择为了保存家族实力而在这混乱的政治局势中避世不出。n

    “不。”n

    奥尔良公爵的声音坚定而深厚,他轻轻放下雪茄,呼出一口乳白色的烟雾:n

    “原先我一直是这样想的,只是一年前的那件事彻底改变了我的想法。”n

    “您是说...?”n

    “巴黎暴动。”n

    奥尔良公爵轻揉着太阳穴,他手上这摄政公的权柄也正是那场暴动的直接后果之一:n

    “暴民们竟然能够组织起来包围了国王陛下所在的杜伊勒里宫,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情是近五十年来都不曾有过的,这背后释放的信号实在太危险了。”n

    “可是...”查理公爵欲言又止:n

    “巴黎暴动本身就有劳伦斯·波拿巴与王储的背后操控,这只是一场为了除掉杜巴利夫人的谋划,并不能说明什么。”n

    “不不,我的孩子,你错了;重点不是谁操控了那场暴动,重点是,巴黎的市民们竟然能够被操控起来,就像是一个火药桶,重点不是谁点燃了它,而是它能不能被点燃”n

    奥尔良公爵轻轻摇头:n

    “市民们今天能够被劳伦斯·波拿巴组织起来,那明天他们会不会自发地团结起来夺取权力?今天他们包围了杜伊勒里宫,那明天他们会不会将凡尔赛宫选作目标?到了那时,奥尔良家族的主教宫又将何去何从呢?”n

    父亲振聋发聩的话语回荡在查理公爵的耳边,使他久久说不出话来。n

    如果连王室在那样一场浩劫中都自身难保,那么作为与王室血缘关系最近、有着第一血亲王头衔的奥尔良家族还想要靠着中立来维持财富与影响力的话,那无疑是天方夜谭。n

    “这种不安在我正式担任摄政公之后变得更强烈了。”n

    奥尔良公爵将水晶杯中最后一口威士忌饮尽,起身穿上大衣,愁眉不展:n

    “富有的产业主们正急切地寻求政治权利,下层百姓在饥饿与不公中默默苦闷,财政赤字的问题在现行体制下根本无法解决,高等法院的固执却否决了一切上层改革的可能,这样的秩序究竟还能维持多久呢?”n

    “没有多久了。”查理公爵深以为然地点了下头。n

    “到了旧秩序真正破裂的一天,即使奥尔良家族想要继续维持中立,想要继续在财富与名望的摇篮里避世不出,恐怕也不可能了吧。”n

    奥尔良公爵整理好衣装,站在门口,回头看着查理公爵:n

    “真到了那个时候,整个家族应该也已经交到了你的手里,所以孩子,我并不反对你积极参政的态度,也理解你支持志同道合的波拿巴的决心,我只是希望你做好觉悟,国王陛下在此事件过后对那个年轻人的好感可要大打折扣了。”n

    “我明白的,父亲。”n

    父子两人没有再说什么了,奥尔良公爵的背影也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n

    ...n

    巴黎北郊,距市中心大概二十里路程的圣丹尼斯修道院。n

    这座哥特式的建筑群自从公元七世纪建立伊始就是法兰西王室的圣殿,截至目前为止,已经有四十余位国王和三十余位王后在此安息,太阳王路易十四的石棺亦被安置在此处。n

    作为教权和王权的双重象征,也是距离上帝和诸位先王最近的地方,这座环境静雅的大型修道院也被路易十五选为他度过生命最后一段时间的清修之地。n

    奥尔良公爵轻车简从,乘着一辆朴素的双驾马车飞驰在宽敞的石径上。n

    夜幕低垂,万籁俱寂,唯能听见马蹄哒哒与阵阵风声,远处圣丹尼斯修道院的点点灯火隐现于月光与夜幕交织的天际。n

    在距离修道院大门还有近千码距离时,奥尔良公爵便吩咐马倌停车,以免马蹄与轮毂的聒噪在这深夜中惊扰到国王。n

    整座修道院的防卫目前都已经由皇家卫队接管,因此饶是以奥尔良公爵的尊贵身份也经历了三轮检查之后才得以在修道院西南角的一个普通房间里见到路易十五。n

    房间里充斥着各种草药混合的怪异味道,并且十分狭窄,至少对于一个国王来说确实如此,仅有一张单人床,一个小壁炉、几把木椅,一张堆满了瓶瓶罐罐的小方桌,以及一扇能够看到群星与明月的窗户。n

    病榻的四周还特地罩上了丝质的白纱,似乎是刻意要向仆人们隐藏国王狰狞病态的面容和体型。n

    国王的御医,同时也是经济学大师的魁奈先生正在桌前混合草药,见奥尔良公爵推门入内,他微微皱眉,上前压低声音道:n

    “陛下刚准备歇息,如果没有要紧的事情...”n

    奥尔良公爵满脸歉意,对于学者他素来都是极为尊重的:n

    “抱歉,实在是有紧急事务。”n

    两人交谈之时,床上的国王忽然说话了,他的声音苍老且沙哑,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n

    “魁奈,是谁来了?”n

    魁奈先生俯首行礼道:n

    “是奥尔良摄政公,路易·菲利普,他称有紧急事务需要禀告。”n

    然而,魁奈先生的回答结束之后,病床上的路易十五却迟迟没有作出回应,仿佛路易·菲利普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是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半晌过后才听到国王迷茫的呢喃声:n

    “奥尔良的路易·菲利普?那是谁来着...”n

    听到这话的奥尔良公爵也是大惊失色,他几个月前来谒见国王陛下时,路易十五的病情可还没有严重到这种神志不清的地步,竟然连最信任的大臣和好友都已经渐渐忘却。n

    而魁奈先生作为贴身御医显然是见怪不怪了,他熟练地从桌上拿起一小瓶淡红色的药水,探进床幔之中服侍路易十五喝下,随后才对奥尔良公爵小声解释道:n

    “神经性梅毒,这种疾病会直接攻击人的大脑,陛下的记忆力和认知能力会不可避免地持续下降。”n

    “那陛下刚才喝的是...?”n

    “古柯叶与罂粟的提取物,能极大程度缓解陛下的疼痛和病情,但也只是缓解而已,效果也会越来越差。”n

    几分钟过后,随着药效发作,隐藏在白纱之中的路易十五也好转了不少,尽管看不清面容,但他的声音已经不再如方才那般虚弱:n

    “嘶...啊,抱歉老朋友,让你见笑了。”n

    “哪里的话,陛下身受上帝赐福,又兼有魁奈先生的医术,想必能够...”n

    “哈哈哈咱们之间就没有必要说这些话啦,菲利普。”路易十五难得大笑起来:n

    “况且魁奈也实话告诉我了,今年春天应该就是我能见到的最后一个春天了。”n

    奥尔良公爵瞪大眼睛看向魁奈,但也只得到了对方一个沉重的颔首肯定。n

    如果说妓女是人类史上最古老的职业,那么梅毒就也应该是人类史上最古老的疾病之一,靠着千百年来大量的病例记录,魁奈先生虽说不能根治这种疾病,但还是能够准确判断出路易十五的剩余寿命。n

    冬天本身就是梅毒患者最为难熬的季节,寒冷的空气会加重刺激病人本就破损不堪的呼吸道黏膜,而根据魁奈的推断,国王陛下基本是熬不过今年冬天,甚至是秋天的。n

    奥尔良公爵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所震惊到了,半晌说不出来,倒是路易十五主动问道:n

    “你刚才是说的紧急事务,是意大利的事情吧?”n

    虽说卧病在床,但路易十五也不可能对完全对朝政不管不问,他也几乎是和其他大臣们一样,于昨晚得知了美蒂奇家族的消息。n

    “没错,今天下午的会议上,韦尔热衲伯爵领头的外交部希望能够支持美蒂奇家族在托斯卡纳与米兰的统治,并提供包括军事保护在内的援助。”n

    “唉...劳伦斯那个年轻人。”帷幔内传来的声音已然带有了几分的不悦:n

    “他这一次做得倒是有些太过火了,扶持美蒂奇家族是好事,但若是因此得罪奥地利就得不偿失了,他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吗。”n

    国王自然是不希望在王位交替之际产生更多的变数,他也理所应当地认为劳伦斯应该明白这一点。n

    魁奈先生在确认路易十五状态好转之后便识趣地离开了房间,奥尔良公爵则沉吟应对道:n

    “但不得不说,陛下,这一次确实是恢复法兰西在意大利影响力的绝佳机会,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再有如此良机了,奥地利的怒火只是一时的,但美蒂奇家族的支持是能惠及到子孙后代的。”n

    路易十五稍稍停顿思索,也承认这番言辞不无道理,但仍是有些愠色:n

    “即便如此,劳伦斯也应该先行向宫廷汇报请示此事,怎么能够先斩后奏。”n

    一旦劳伦斯先行请示宫廷,让各派系的大臣们有充分的时间做好准备,那么这份提案在御前会议通过的阻力将会是现在的十倍不止,奥尔良公爵当然对此心知肚明。n

    只是既然已经决定支持查理公爵的选择,奥尔良公爵此刻也是模棱两可道:n

    “恐怕是意大利的形势十分紧张,波拿巴没有时间可以耽误吧,如果向宫廷请示,等到回复之后再行动,至少也要耽误一个月的时间。”n

    路易十五再度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是一声叹息,不管怎么说,作为一名专制国王,他十分厌恶这种先斩后奏的擅自行动,尤其是看到这种行为竟然是由自己十分信任的臣子所为。n

    “既然你这么晚了还来亲自见我,也就是说御前会议最终通过了外交部的提案?”路易十五突然问道。n

    “是的,陛下。”n

    “你出手帮助劳伦斯了?”n

    即使隔着白纱,也能瞬间感到路易十五的气质变得凌厉,同绝大多数人一样,他也认为劳伦斯只有借助奥尔良家族的实力才有可能推动提案的通过。n

    而这样的结果绝对不是路易十五希望看到的,他的确想要让奥尔良公爵日后同劳伦斯一起辅佐王储,但这不意味着国王希望看见奥尔良公爵在担任摄政期间就与波拿巴走到一起。n

    毕竟,路易十五之所以选中奥尔良公爵担任摄政就是看中了他的公平与中立。n

    而面对国王的逼问,奥尔良公爵的头脑也在飞速思考。n

    将事实全盘托出,称劳伦斯与舒瓦瑟尔公爵再度联手,这无疑是最差劲的回答,国王得知这个消息必然会极为不悦,毕竟路易十五先前废了好一番功夫才使得劳伦斯脱离舒瓦瑟尔派系。n

    至于闪烁其词,称劳伦斯与宫廷中某个其他派系联合,这也同样不是一个好选择,先不说存不存在一个中立派系有如此大的能量,路易十五肯定也只希望劳伦斯直接效忠于王室,而不是与其他派系联合。n

    在极为短暂的思考之后,奥尔良公爵也很快有了一个合理的说辞:n

    “是,也不是,陛下,这件事还请您原谅我的过失。”n

    “怎么讲?”n

    “说来十分惭愧,这都是因为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他提前几天知道了外交部的意向,并对此大力支持,于是在会议前以个人名义会见了一些大臣,表露了自己的态度;尽管是以个人名义,但作为奥尔良家族的继承人,他的支持也毫无疑问被许多人视作了我的授意,唉,这才使得我今晚必须带着这份提案才打扰您。”n

    奥尔良公爵面色不变说完了自己的解释,他并不担心路易十五会查出真相,先不说重病在床的国王对宫廷的掌控力早就大不如前,更何况他作为御前会议的主持,每一次的会议纪要都要由他亲自审阅修改,自然也能让这一次的会议纪要支持他的这番说辞。n

    既然已经决定了家族的立场,奥尔良公爵也不得不昧着良心与忠心撒一个小谎。n

    “这样啊...这也不能怪罪于你,主教宫里日理万机,也的确没有时间看管这些精力旺盛的年轻人。”n

    路易十五的语气还是有些不爽,但也没再说什么了,对于奥尔良家族的继承人,他也不可能因为这种小事就做出什么实际惩罚,顶多是表达一个不满的态度罢了。n

    “那您认为对于美蒂奇家族在托斯卡纳与米兰的统治...?”奥尔良公爵试探道。n

    帷幔中的国王沉吟了许久还是没有做出回答,早在身体康健之时他就对国家大事不管不问,如今饱受病痛折磨之时他又怎么能快速做出合理的决断呢。n

    深夜的倦意与全身的疼痛即使是古柯叶与罂粟都无法完全消除,路易十五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将这个问题抛回给了他信任的老朋友:n

    “你觉得呢,菲利普?”n

    “我依然坚持我的看法,长远来说,支持美蒂奇家族更符合法兰西的利益。”n

    “但奥地利那边呢?”n

    “可以通过外交手段解决,托斯卡纳与米兰并非是奥地利的核心利益,我们可以做出合理让步来交换奥地利对美蒂奇统治的承认,毕竟只要重量相等,不论天平两端放的是什么东西都总会平衡的。”n

    “嗯...”路易十五看上去有些被说动。n

    “更重要的一点是,陛下,外交谈判可以一直拖到数年之后,对美蒂奇家族的保护却是迫在眉睫;如果奥地利人在后续的谈判中坚持提出不可理喻的要求,那大不了可以将两地送还给他们。”n

    即使现在法兰西支持美蒂奇家族的统治,将来也依然有放弃和改变立场的权力,可如果现在放弃支持美蒂奇,那将来可就没有再次支持的选项和机会了。n

    在这样一番劝说下,路易十五终于点了点头,的确,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将托斯卡纳和米兰归还给奥地利罢了:n

    “这倒是不错,菲利普,用我的印玺拟诏令吧。”n

    “是,陛下,那么我便告退...”n

    “先等等。”n

    路易十五忽然叫住了准备离开的奥尔良公爵:n

    “我还有一个问题,菲利普。”n

    “请说,陛下。”n

    “劳伦斯·波拿巴,这个年轻人你怎么看?”n

    “这...”奥尔良公爵滴水不漏地回应道:n

    “虽然我的儿子与他交好,我与他实际上没有什么交集,对他的了解远不如陛下您,也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n

    “那,你觉得他是会留在巴黎,还是留在科西嘉?”路易十五的语气深沉了许多。n

    而他这个问题,无疑是在暗指劳伦斯·波拿巴究竟会放弃科西嘉王国的统治权,转而一心留在巴黎辅佐波旁王室;还是会放弃作为未来国王亲信的地位与权力,继续当一个实质上的地方总督。n

    当然,唯独有一点是确定的,路易十五不可能容忍劳伦斯·波拿巴同时兼有这两项权力,这并非是信任问题,而是任何一个国王都不会允许某个臣子同时兼具地方与中央的权力。n

    即使强势如曾经舒瓦瑟尔公爵,也只能说他对地方上有较强的影响力,远远达不到劳伦斯·波拿巴这般直接统治着撒丁与科西嘉两岛。n

    哪怕劳伦斯本人全心全意地忠于王室,那谁又能保证他的继承人,继承人的继承人,能够永远地效忠于王室呢,这样的隐患在路易十五眼中是根本连存在不能存在的。n

    奥尔良公爵给出了一个绝大多数人都会给出的回答:n

    “我想,只要他足够理性的话,肯定是会留在巴黎辅佐王储殿下的。”n

    的确,未来法国国王的亲信与近臣,其地位与权势毫无疑问是要远超撒丁与科西嘉两岛总督的。n

    而帷幔中却传来了路易十五的一声叹息,听上去心事重重:n

    “我曾经也是这么想的,但经过这件事之后,我有些不确定了。”n

    “您是说,他可能会选择留在地方上?”n

    “不,如果那样倒也罢了。”n

    路易十五轻轻拉开床纱的一角,让皎洁的月光映照在他苍白的肌肤上:n

    “我担心的是,他会想要将这两份权柄都攥在自己手上。”n

    话音刚落,奥尔良公爵立刻强行压抑住了内心的震惊,因为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儿子查理公爵也曾和国王给出过一样的担忧。n

    “您为何会这么想?”奥尔良公爵故作镇静道:n

    “这个年轻人确实偶尔行事激进,但都并非是胡来,巴黎暴动有他的参与,应该是有王储殿下的授意,至于此次的先斩后奏,也同样是为了国家的利益,我并不认为他真的会违抗您的意志。”n

    “我也没有什么依据,菲利普,他的表现太完美了,忠诚,勇敢,出色,甚至还年轻。”n

    月光下的路易十五显得格外憔悴:n

    “但如果硬要说什么依据的话,可能就是我作为国王的直觉。”n

    “单凭直觉裁定一个人的话,陛下,这恐怕连您自己都不能说服吧。”n

    路易十五没有说什么,他吃力地从床上坐起,艰难地下床扶着墙壁走到了窗边,奥尔良公爵想要上前搀扶,却被摆手示意不用。n

    借着明亮的月光,奥尔良公爵甚至可以清楚看到国王溃烂的皮肤和变型的骨架,这个曾经高大英俊、风流倜傥的男人,如今已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样。n

    窗外,星光熹微,灿烂银河静静横贯天际,夜风拂过枯黄的树梢,卷积着湿润的泥土气息。n

    “你说得对,老朋友,但是...”n

    路易十五怔怔注视着法兰西的土地与天际:n

    “我不希望将任何隐患留给奥古斯特,哪怕这个隐患是他唯一信赖的朋友。”n

    “您打算怎么做?”n

    “我要将劳伦斯·波拿巴立刻从意大利召回巴黎,继续放任他待在地方实在是过于危险,这不是信任问题,这只是我身为国王必须做的。”n

    “可是!”奥尔良公爵听罢也是一惊,连忙劝阻道:n

    “战争还在继续,陛下,科西嘉军下一步就要登陆西西里岛,彻底结束意大利战争了,倘若这时将劳伦斯·波拿巴召回...”n

    “科西嘉的军队可以撤回本土了,他们已经做的足够多了,撒丁岛,都灵,托斯卡纳,米兰...那不勒斯王国那边也不会再说什么的。”n

    “我还是请您三思,陛下。”n

    “不,是你要三思,菲利普,假如在我去世之时,劳伦斯·波拿巴仍然还在意大利,那科西嘉与撒丁两岛的统治权也就还在他手中,如果他那时再向奥古斯特索要凡尔赛的权力与地位,我那个懦弱的嫡孙又怎么会拒绝!”n

    “陛下...”n

    “够了!老朋友,我意已决,这是一道命令,即刻将劳伦斯·波拿巴召回巴黎!我必须要亲眼见证他彻彻底底放弃撒丁与科西嘉的统治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