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仙尊引着殷九弱往三十六重天里走,手里的琉璃瓶晃晃悠悠。

    此处玉宇澄澈，那棵枯萎的参天梧桐有一霎那的凋木生花，又很快消于无形。

    “您为何要在意这是否神尊给您的炼化这东西,您就再无后顾之忧。”

    被司命仙尊问得愣住，殷九弱心里咚得一声,震得自己目眩神迷。

    她到底想问什么,想知道扶清这次为何放手得如此果断。

    不仅仅是给予自己表面上的自由，还费尽心机找来此等神物，就为了斩断她们唯一仅剩的、还摇摇欲坠的尘缘吗

    她满心疑惑，也满心迟疑。

    如果这忘川紫檀叶的功效明显，她真的要炼化服用，将那生命中那一段爱恨交织的记忆,连带那个与自己芥蒂深深的人都一同忘记吗

    忘了的话会很解脱吧,人之所以痛苦，就是因为知道的太多。

    知道得越少，想要的越少，就会越快乐。

    “可我是个好奇心过重的人,就想刨根问底,”殷九弱眸光熠熠，自嘲地笑了起来。

    “小殿下，你还是先接好这珍贵无比的忘川紫檀叶吗三万六千年生一朵,采摘不当便会即刻消散,三万六千年才会再生。”

    “司命，这到底是何意”殷九弱拧眉,并未伸手去接，狭长深邃的桃花眼眯了起来，周身散发着冷感。

    神界的寒玉琉璃瓶里,一缕幽蓝与金红不断转换的忘川紫檀叶流动如水，将殷九弱漆黑眼眸映出奇诡瑰色。

    司命仙尊将琉璃瓶放在一旁的奇木桌面上，十分悠闲地坐在神尊府里的白玉台阶上。

    “小殿下，这是大好机会，神尊亲自将自己的灵息注入忘川紫檀叶中，您将其炼化后，不仅功力增长，过去与神尊有关的痛苦尽散，还能永久免受爱上神尊的烦忧。”

    殷九弱垂下眼帘，桃花眼里有着转瞬即逝的茫然无措，“司命，这紫檀叶当真有这样的奇效”

    “如假包换，这忘川紫檀叶已经属于小殿下您了，如若有不信此物的功效，随时可以找魔族大能查看，想必殿下的麾下能者众多，不会认不出忘川紫檀叶的。”

    “我明白，但所谓的神尊灵息”殷九弱看见琉璃净瓶中，半枯萎半新生的叶片飞溅出几点冰霜与火星。

    “怎么，小殿下你还担心神尊欺骗于你吗”司命仙尊对殷九弱与扶清过往的种种，有一定的了解，于是有此疑问。

    没想到此言一出，两人便进入了长久的沉默，殷九弱身姿修长，如青竹覆雪，幽冷而凌厉。

    然而，她不发一言，直接便从神界离开，下界而去。司命仙尊被这一幕弄得满头雾水，在原地发懵半天，急急忙忙拿起装有忘川紫檀叶的琉璃净瓶追上去。

    一人行至月白风凛，莹火正燃的弱水河畔，殷九弱才堪堪停了下来。

    有雪粒落在殷九弱乌黑鬓边，她的脸色略微发白，鼻尖微红，神清骨秀。

    司命仙尊气喘吁吁地跟上，只觉得身如火烧，四肢酸软得不成样子。

    “小殿下，你这年轻人腿脚方便，身体康健，也不想我这把老骨头哪里追得上你。”

    “司命，你不是神仙吗神族受天道青睐，赶个路而已，不至于吧”殷九弱也惊讶于司命仙尊此时的狼狈，顺着问了这句题外话。

    等喘匀了气，理好羽扇上乱飞的毛，司命仙尊才开口解答

    “小殿下啊，小老儿如今已经十几万岁，生来便可窥世间万物之命理，但命岂是那么简单窥视的，获得什么总要付出代价的。”

    “所以司命你没什么战斗力，赶个路都这么费力”殷九弱扯唇笑了笑，心知此方世界因果循环，严丝合缝，就是天道诡异得很，她突然低声询问，“那么，她也一样吗”

    想了一会儿，司命仙尊明白殷九弱是在问扶清的因果，他本想详细解答，但心绪变动，只大概地解释一番。

    “每个人生来都有职责，不论想与不想，无论受不受得，都必须得受，这就是天道加注在万物生灵上的枷锁，也是恩赐。”

    扶清作为太初神尊，生来便拥有无上神力，自然也有诸般枷锁职责。

    “不可逃避吗”殷九弱润泽的乌发在雪花映衬下，越发光泽柔顺。

    司命仙尊正色道“神族亦在此列，太初神尊同样避无可避。”

    又是一阵冗长的静默，天上月华如练，繁星点缀其间，司命仙尊也不着急，刚好平息因为赶路造成的神魂震动。

    “她怎会愿意让我炼化忘川紫檀叶”殷九弱鸦黑长睫轻抬，眸色冷厉，“一个心魔深种，甘受神罚，也要留在我身边的人，何来的突然醒悟，还醒悟得这么彻底”

    仅仅这十几年隔水相望，看见自己与旁人寻欢作乐、幸福非凡，便让扶清心生退意，或者决定放下吗

    话音落下，四周寂静，密林间萤火如簇，张扬乱舞。

    司命仙尊扶着老腰坐在草地上，略有积雪的黑色岩石上，全无当初仙风道骨的模样。

    他极其夸张地喊了一声

    “唷，小殿下这么说也对，神尊为了得到您的身您的心，的确得费尽心思去茧人族强要回忘川紫檀叶，再做个让您失忆的局。”

    “去茧人族要回”

    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司命哼哼唧唧道

    “忘川紫檀叶当初落在那边了，他们一直不肯还来，又因为我们两位神尊殒落，一位有伤，所以咳咳，您应该清楚，得到您的人容易，得到您的爱很难。”

    殷九弱刻意忽略“有伤”，“殒落”这些词汇，冷笑着说

    “得到我的爱有什么难的扶清之前不是认为只要我没了记忆，就能再爱她。”

    “您也说了是以前，以前神尊糊涂啊。也许她现在想要的是真心相爱，并不愿意用记忆制造虚假。”

    司命仙尊摇摇头笑了，心里觉得扶清依旧“糊涂”，乞求爱时候卑微疯魔，得不到

    爱时决绝疯魔。

    无法两个人同时快乐，就想让殷九弱一人快乐到底。

    这不是疯魔至极是什么

    “是吗”殷九弱仍旧冷冷地应声，心里的波澜一阵一阵，如潮水拍打礁石。

    在此处闲谈许久，她突然闭上眼静静感受，的确没有感受到属于扶清的气息。

    已经很久没见了吧

    她本怀疑这忘川紫檀叶，会是扶清以退为进给出的幌子，女人实际很有可能在暗处观察，甚至将那灵息召回。

    让自己只失忆，却还是会再爱上扶清。

    可是自己这次失算了吗

    那女人真的能隐忍克制住心魔，予她自由。

    “小殿下，您竟对神尊还戒备至此吗”察觉到殷九弱查探四周的动作，司命仙尊有些好奇地问。

    殷九弱阖上双眼，精致温雅面容平静如水，她发现现在戒备的不是扶清，而是自己。

    戒备自己会一时心软重蹈覆辙，会被一时的温暖迷惑，会动摇会犹豫，会重拾坠欢。

    就像那种从没有见过火光的飞蛾，见到一丝丝光亮就拼命地飞啊飞啊。

    飞到被火烧死，烧成灰烬。

    “司命，你对我和扶清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很感兴趣吗”她不愿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便反问司命仙尊。

    “小殿下，不瞒您说，世人生灵命运之线尽在我手，我早就知晓一切的起始和结局，唯独好奇过程罢了。”

    殷九弱清楚司命仙尊不会透露任何天机，根本就懒得问，她不信命，更不遵天道。

    “司命好奇心挺重，为何不直接使用术法查看我和扶清在下界所发生的事，便不用多费口舌询问。”

    “小殿下，我虽好奇，却懂得收束自己的好奇心，好活得长久些，不至于太早湮灭。”

    忘川紫檀叶在凡世更似寒冰，破洞的叶子不再流动，而是静静趴伏在琉璃瓶底，一动不动。

    雪势变重，如鹅毛纷扬，殷九弱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司命仙尊，不经意地问道

    “司命你倒是很惜命。”

    被殷九弱这么一说，司命仙尊脸上第一次露出有些怔愣的神色，他过了一会儿才讪讪一笑，“小殿下看人看得真准，我老人家现在还跟寿星学怎么养生呢。”

    殷九弱随手拿起琉璃净瓶，在空中抛来抛去，看得司命仙尊心惊胆战，冷汗直流。

    “其实我倒觉得您现在的担忧实乃多此一举，神尊若想，早在您与那修罗王女大婚时，便可轻而易举将您带回三十六重天，朝夕相处，强行让您失去记忆，再结连理。”

    “那她为何不那样做，还甘愿做小”殷九弱停止了抛瓶子的动作，音量也越来越小。

    夜风拂动她额前的碎发，显出她身上冷沁的寒意。

    是啊，扶清完全可以横行霸道、毫无顾忌。神尊势力强大，这女人就算强行把自己掳上三十六重天，强制成婚，喜结连理，也没人能说半个不字。

    可她始终没有选择那样做，而是远远旁观自己的快乐，看着自己“娶妻生子”，在无数个日夜后终于忍受不住，也只敢变换容貌来接近自己，求那一两夜的温暖拥抱。

    司命仙尊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神尊的心思太难猜，我们一向是不管的，也不敢管那么多。”

    “或许她本想让我回心转意，但见十几年都毫无办法，故作姿态的目的其实是想再让我失忆”殷九弱心乱如麻，强迫自己将扶清曾对自己的算计都回想一遍。

    一点细节也不可以落下。

    可想到最后，脑海里竟是那夜将要破晓时，庭院里相依偎的两个雪人和满檐的青纱灯，以及女人那句

    “小九，你都得到了就好。”

    得到了什么

    此时此刻，身周有星光灿烈如莹尘，殷九弱忽然很想亲口问问扶清，这女人认为自己都得到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让扶清痛定思痛，这么潇洒地放手

    有突如其来的风，吹拂过殷九弱淡漠精致的面庞，她随着这阵风也笑了起来，笑得莫名畅快开怀。

    其实不用问扶清，她笃定自己明白这女人的所思所想。

    扶清觉得自己得到了快乐，得到了幸福，得到了自己所想要的一切。

    因为见证到自己的幸福，即便与她无关，她也甘愿便大发善心地退场。

    这女人心狠时无人能敌，对她殷九弱狠，对自己也狠。

    此时此刻殷九弱细想起来，觉得挺滑稽也挺有意思。

    扶清至始至终是自己记忆的那个人，认定什么就不愿改变。

    过去的记忆里，在三十六重天的梧桐树下，扶清曾问自己想要什么。

    “平安喜乐，一生一世。”

    这女人在魔界为“妾”的十几年，亲眼看见了自己的平安喜乐，和与所爱之人的一生一世。

    殷九弱低头，又笑了笑。

    陡然发现她对扶清竟然有这样的了解，或许她们都有对方不曾了解的一面，也有熟悉入骨的时候。

    真讽刺啊，毕竟是爱过又恨过的人，刻骨铭心地烙印在某些深处，不是想忘就能忘掉的。

    她仰起头揉了揉眼睛，空气中有过去的烟尘，否则为何眼睛会有些疼。

    “您不如自己想想，我并不懂你们之间的情爱纠缠。”司命仙尊神色疲倦，都快倒在岩石上睡过去了，“不过，您要是想见神尊，我现在就能送您过去。”

    闻言，殷九弱眉心轻折，眸光闪动着司命仙尊读不懂的情绪。

    “不用了，她有她的事，我有我的。”

    见到扶清又能说什么呢

    相顾无言罢了。

    “司命，敢问这忘川紫檀叶只有一份吗”

    “至少这三万六千年里，只有这一份，”司命仙尊善如流地回答，忽然觉得这个问题很不对劲，“等等，小殿下，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殷九弱眉

    目清寒，目带犹豫之色，背过身去小声呢喃，“如果有第一份的话，让她也”

    及时制止了自己内心生出的柔软情绪，殷九弱恨不得现在就跑进冰水里冷静冷静，平白无故搞什么，还希望扶清也解脱。

    或许那女人不会愿意的是的，扶清不会愿意忘记自己的。

    司命仙尊没听清殷九弱的话，赶路赶太快的那口气没完全喘好，脑子还有点懵。

    见状，殷九弱长长叹气，就要与司命仙尊道别离开。

    “等等等，小殿下，把忘川紫檀叶拿上啊，免得我老人家再跑一趟，老骨头哪里经得起折腾。”

    看着司命鹤发童颜的样子，殷九弱实在受不了他今天自称老人家，她略一犹豫，接过琉璃瓶转身离去。

    “小殿下，你也不说说你到底要不要炼化忘川紫檀叶”司命仙尊着急地大声喊道。

    “待我确定它的效果，若真的有用，我自然会炼化。”

    留下一句冷冰冰的话，殷九弱窃取距离，几步就回到了魔界。

    将忘川紫檀叶放在镇风楼大殿的书案里，她静静看着半枯萎半翠绿的叶子。

    却不知道扶清是抱着什么样的心念，将她的神息注入这东西里的。

    忘川紫檀，一叶落，前尘尽。

    无可反悔的余地。

    很快，得到消息的三王带着魔族的大长老万物知赶到。

    “殿下，您刚才传信说您得到了忘川紫檀叶”狼王第一次激动得有些口齿不清，急忙向殷九弱行礼，目光灼灼地看向桌案上的琉璃净瓶。

    “三位叔叔免礼，大长老也请坐，”殷九弱神思疲惫地摆摆手，同时将琉璃净瓶送到大长老手上，“劳烦几位帮我看看，这是不是所谓的忘川紫檀叶，功效如何，可是真材实料。”

    琉璃净瓶被殷九弱随意从半空丢过去，四人吓出一身冷汗，这东西远看就不是凡品，他们家殿下实在是颇有“大将”之风，宠辱不惊的。

    “殿下，您轻着点，这东西要是落地生根了，可就没用了。”

    大长老从储物袋拿出鉴定宝物，结果刚看了两秒钟，那鉴宝器物“砰”地一声，竟然炸开了。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大长老万物知怔怔出神，“殿下，您这个东西，有神息与神血，大概率应该是忘川紫檀叶。”

    “这么快就能确定”殷九弱恹恹的，懒洋洋地问道。

    “这世上能承受神息和神血的器物很少，忘川紫檀叶便是其中一样，”大长老面色凝重肃穆，“给您这东西的人，应当是真心为殿下好。”

    狼王深吸一口气，也跟着郑重地点头

    “忘川紫檀叶本是我们魔界的传承之物，我们三人都曾有幸见过一次。当年那场大战您的母亲身殒，这东西也被异界劫走，没想到还有重回魔界的一天。”

    “是啊，这可是好东西，殿下若是炼化了好处多多，只不过这里面的神息，”鲸王想到了这东西的最终成效，心里揣揣的

    ，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几位叔叔，我先回去了，你们自便。”

    将琉璃瓶拿回来，殷九弱起身朝四人表示谢意，面色复杂地走出，准备回寝殿一个人静一会儿。

    大殿里的四人面面相觑，等殷九弱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后，狼王也示意大家一起离开。

    这东西heihei是谁给殿下的，竟然有神息”鲸王反应慢半拍，问了个傻问题。

    另外三人一致嫌弃地看着他，狼王沉声道

    “这上面有当今最强的神息，你说还能有谁。”

    “不会吧，太初神尊愿意让我们殿下忘记她”

    鲸王惊讶地快讲不出话来，“她疯了吧她，每次她的做法都出乎正常人的预料。”

    “得不到殿下的爱，就让殿下永远忘记她吗”鹰王发出略微有些矫情的感慨，“真是决绝疯魔的爱啊。”

    “这效果是永远忘记神尊。你们说，殿下会炼化吗”鹰王长长地叹息一声。

    寝殿里，殷九弱坐在窗户边，修长指骨不断摩挲着琉璃净瓶，冰块里似血似焰的灵息，隔着厚厚的杯壁，竟还谄媚讨好地靠近她的手指。

    日光烂漫，殷九弱的眉眼，冷而深。

    岁歌一面走进来，一面看着她姐姐寄来的信，心底泛出快意的笑。

    “喂，九弱你呆呆傻傻地抱着个玻璃瓶做什么”

    眼见着岁歌春风得意，心情舒畅，殷九弱难得有心情调侃她两句，“怎么了，和你姐姐又有约会吗”

    “哪里，她背着我，跟她那个青梅竹马见面，被我发现了，”岁歌冷冷地笑，眼底轮转着森冷与得意的情绪，“所以我故意让她看见我跟好几个漂亮妹妹一同游湖，她这就急着来信问我是怎么一回事。”

    “那你准备怎么回信”殷九弱不自觉地摩挲琉璃瓶，眉眼间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色。

    “回信我干嘛要回信，她那么关心她上战场受伤的青梅竹马，就关心去好了。”

    “上战场”殷九弱察觉到指间，生出一种被那神息吮吸的奇怪感觉，连忙放下琉璃瓶，内心轻拧。

    “你最近忙着修炼消息太不灵通了，之前被你休了的那位神尊，最近又领兵平息边界蝉人族的骚乱，我姐那个青梅跟着出征受伤了，回来故意求安慰。”

    提到扶清，殷九弱顿时脸色阴冷地沉下脸来，没有搭腔。

    岁歌自顾自坐下来，这才注意到殷九弱手中的瓶子，随口问道“你拿的是什么”

    “忘川紫檀叶，”殷九弱大概解释了一句这东西的用处，引得岁歌高声感慨。

    “扶清又因为你疯了一次有这种好东西，她那个疯子不自己炼化，给自己治治日益严重的相思病，要拿给你用”

    一个疯子妄图让正常人变更好，这个疯子的病更重了吧。

    看着岁歌一副“我就知道扶清会再发疯”的表情，殷九弱苦笑一声，“她是有点疯。”

    “何止

    是有一点疯啊，试问天底下有多少人能如此狠绝，将仅剩的一丝念想都斩断。等你炼化以后，就算再相遇也不会对她动情，对她来说跟凌迟有什么区别。”

    殷九弱有一瞬握紧了琉璃瓶，看上去要捏碎它一样，又慢慢放开。

    那你要炼化这个什么叶子吗”岁歌问出这个问题后，整个寝殿里静谧无声，似乎连光线都黯淡许多。

    她百无聊赖地扯过窗外的枫叶把玩，时不时看看殷九弱，发现人家垂首敛眸，看样子心里一阵复杂纠结。

    “天气还不错，我先走了哦，去划个船什么的。”岁歌开始自言自语地往外走，直到听见殿内一声清脆的响动。

    她一回头，看见惺忪的烛火下，殷九弱眸色幽深，轻描淡写地说

    “自然会炼化的，已经确定过它的安全和真实，能忘记扶清又不爱上她，对我来说求之不得。”

    听着殷九弱轻飘飘的话语，岁歌陡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于是她转身回来，仔细观察殷九弱良久，再次问道

    “你确定怎么我觉得你稍微有点言不由衷、摇摆不定”

    一袭黑衣的少女轻撩眼帘，紧紧盯住岁歌，声线清淡，“你为何会觉得我言不由衷”

    “如果你完全不在意扶清了，炼化这个就炼化了，可我看你好像在犹豫。”岁歌毫无顾忌地把玩琉璃瓶，“其实也没必要炼化，你的心不乱，忘不忘有什么所谓。反之，你心乱了。”

    岁歌的话犹如耳边惊雷，殷九弱身体一僵，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说

    “我犹豫只是担心会因为没有受骗的记忆而重蹈覆辙。”

    “可这个忘川紫檀叶不是会让你无法再爱上扶清的吗你有什么好害怕的”

    殷九弱深深蹙眉，是啊不用再担心自己会爱上扶清，也将不再拥有那些可怕的回忆。

    这样就能从噩梦里永远逃脱，有什么不好呢

    “不过你们之间的回忆也有几分是快乐的吧，一起忘掉是很可惜。”

    “可惜吗”殷九弱问了问自己。

    毕竟，人没了记忆会变得很可悲。

    但是就这样吧，没了或许会更好。

    神界三生殿，司命仙尊紧赶慢赶飞回去跟扶清复命。

    女人一袭白衣，莹尘淡淡端坐上首，司命仙尊清咳两声

    “神尊，已经把东西交给小殿下了。她现在已经回到魔界，这一次是一个人回去的，那些人没来接她。”

    说完这番话，他后知后觉自己是不是话太多了，搞得神尊都不想理他。

    过了很久，司命仙尊摇着羽扇的手都酸了，他才听见女人清如冷雾的缥缈声线。

    “那小九她炼化忘川紫檀叶了吗”

    司命仙尊挠挠头，想了一会儿，还是不确定地说

    “这，我也不能确定，但看小殿下的模样，如果确定那叶子有用，可能是会炼化的。”

    扶清半阖着眼帘，目光游移

    ，声线有种似哭似笑的喑哑，“会炼化就好。”

    神尊，您真希望小殿下炼化啊”司命仙尊有点无法理解。

    “会让她开心，何乐而不为呢”

    “神尊，您可要想好了忘川紫檀叶乃是天地奇物，一旦炼化再无悔改机会。小殿下便真的与您无缘了。”

    神界的清光西照，映出女人半透明的清冷侧影，她的笑容清清幽幽，看不真切。

    曾经无情无欲的本能在她身上不起作用，离别、无望、希冀这样的情绪将女人淋得一塌糊涂。

    “我和小九本就无缘，现在不过是让一切重回正轨罢了。”

    “我不想再对她有任何欺骗了。”

    “既然已经决定，便不改了。”

    “可是没有了那些记忆，对小殿下来说，真的是好事吗”司命仙尊眉眼中略微有一些焦灼。

    扶清眸光幽远，“会的，迟早都会的。”

    “神尊，如果还有一份忘川紫檀叶，您会炼化吗”司命仙尊猛然想起殷九弱的话，猜到这位小殿下似乎也想让扶清永远忘记自己。

    “不会。”扶清笑着摇摇头。

    那样的噩梦，只留下她一人深陷就好。

    是折磨，也是恩赐。

    “是小九她希望我也永永远远忘记她吗”

    司命仙尊惊诧于扶清的敏锐，一时之间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

    “神尊，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小殿下没有这样说。”

    看见女人清冷面容掠过一抹沉黯之色，司命明白自己这是越描越黑了。

    扶清垂首敛眸，心口的钝痛一阵紧似一阵。

    小九连仅剩的回忆都不愿自己保留吗

    若没了有关小九的记忆，她这漫长的人生，不过是荒芜到空白一片。

    唯有议政、修炼、维护世界平稳运行这几样东西。

    殷九弱是她所拥有的唯一的色彩，她放不下，也绝不想放下。

    如今连想念小九的资格，小九也不愿给予。

    但这不是早该想到的吗

    那个曾经虔诚爱慕她，说永不会变的小九，被她这个刽子手亲自杀死了。

    那个她下定决心将双方记忆抹除的夜晚后，她们之间再无欢乐。

    怪不得每本姻缘册上，她和小九都是无缘。她们之间本就没有相守的福气，相伴而生已经是天道给予的最大馈赠。

    因果轮回，大喜之后是大悲，天地给予你的所有，最后都要相还。

    天地有数，那时她不懂得欢喜也要小心翼翼，以为一天会比一天更幸福。

    殊不知，不幸就在眼前。

    当她强行结上她和小九的缘时，就应明白该来的总会来。

    所以，被遗忘被抛弃，只是她现在最轻的惩罚罢了。

    冥冥之中，那个名为“宿命”的东西，仿佛站在九天至高之处，对所有人发出嗤笑的声音。

    “神尊

    ，您觉得小殿下会炼化忘川紫檀叶吗”

    仿佛有凛冽风雪穿过三生殿的结界，呼啸而过，扶清双目无神至涣散，久久未能言说。

    三界六道在这半年后，异象频发，许多地方环境污染严重，更多种族流离失所，时不时有诡异的天气与战争发生。

    魔界日益强大，便也同神界一起承担下了维护九洲山河稳定的责任，再加上修罗界，三界共同勉强算是将灾祸。

    窃取距离过来时，殷九弱便看见了周围巨大的海床上，沉积着泥沙与不知名东西的骨头，沙漠与戈壁将阳光分割成细碎的粒子，打在每个人身上。

    “请问你是魔族的摩刹殿下吗”

    一位长得温婉明艳，气度优雅的仙子，微笑着看向殷九弱。

    “不错，是我。”殷九弱仍然穿着一希兽毛大氅，袖边用金线绣着精致的枫叶纹，整个人看上去温润优雅。

    “在下倾泠，是神族的仙君，刚刚历劫归来。殿下请随我往这走，我们先去拜见太初神尊。这次神族向魔族求援，主要希望你们一些伤药援助。”

    据说，蝉人族内部再度发生异变，有的族人会莫名其妙突然敌我不分地攻击亲人朋友，攻击方式不限于下毒、捅刀、夺舍等等。

    偏偏他们的伤口都极难愈合，神界不得已向魔界请求药材支援。

    “嗯，我已经大致了解过情况了，这次带来的药材很多，不够的话可以再从魔界调配。”

    倾泠眼带笑意地看着殷九弱，“你们魔族的殿下都跟你一样，说话没有一点架子吗”

    闻言，殷九弱无奈地笑着说

    “魔族的殿下现在就我一个。”

    “那你真是很特别，别族的王公贵族都特爱显摆。”

    两人一面笑着，一面往玉清宫走去，倾泠甚至已经了解到了殷九弱以前在凡间待过很多年的事情。

    “啊，我也在凡间待了很多年，没想到殿下会和我一样哦。”

    白鹤忘机陪着扶清在临时搭建起的玉清宫养伤，正好看见殷九弱与一个容貌出众的仙君走来。

    她一边将梧桐叶煮的茶水，递给扶清濯洗伤口，一边看向外面与殷九弱谈笑风生的美丽女子。

    “神尊，那个和小殿下相谈甚欢的人是谁啊怎么以前都没见过。”

    扶清不受控地往窗外看去，正好望见殷九弱被倾泠说的话逗得哈哈大笑。

    女人身上的剧痛未消，她却因为看见小九的笑容而心旌摇曳。

    “是司命仙尊刚从下界历劫回来的曾孙女。”她眸光哀伤，面上却跟着殷九弱笑了。

    “啊，倾泠仙君吗”白鹤忘机思索了半晌，“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

    就在这时，那两人已经慢慢走进殿来。

    “这位是太初神尊，摩刹你们有见过吗”倾泠刚从下界回来，并不十分清楚殷九弱与扶清之间的故事。

    白鹤忘机刚想解释一句这两人

    很熟，就看见殷九弱面露温润和雅的笑容，朝扶清拱手作揖。

    “见过太初神尊，在下魔族摩刹。”

    “小殿下，你你没事吧”白鹤忘机一脸震惊，不明白这世界是怎么了。

    一直对神尊没有好脸色的殷九弱，竟然和颜悦色，甚至对神尊露出敬仰恭敬的神情来。

    就好像就好像两人是初相识。

    扶清惨白的指骨攥紧，深深嵌入手心被腐蚀的伤痕，然而她清冷圣洁的面容，仍然维持着露出得体温柔的笑。

    “摩刹殿下，不必多礼。”

    “神尊，我带摩刹过来是想让她帮您看看伤，因为摩刹她对腐蚀、腐朽力量造成的伤，很有经验。”

    像是为了印证倾泠的话，殷九弱与她对视一眼，点点头，“神尊，可否让在下看看您的伤”

    心口传来细细密密的疼感，扶清一时不知到底是哪里更痛。

    “好，多谢你。”

    两人指尖相触，扶清不由自主地发抖，就好似疼痛也成了一种缱绻缠绵的理由。

    她强忍着身体的颤抖，不愿被殷九弱看出任何端倪。

    殷九弱面色如常地给扶清把脉，察觉到女人体温的冰冷。

    女人光洁而冷白的腕骨连着手心，浸透着大片神血，然后有什么力量在不断侵蚀，导致神血并未化莹便消失殆尽。

    “其实不需治疗，再有半日神尊本来也能自愈，”殷九弱毫无异状地注视着扶清的眼眸，“但神尊本身受了重伤，导致伤上加伤，难以愈合，却不知为何”

    白鹤忘机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

    “只是些许陈年旧伤，不值一提，”扶清柔柔地注视着殷九弱，为了不显得异常，只看上几眼便转移视线。

    殷九弱手指的温度残留在她腕间，好似将旧伤新伤都一并愈合。

    “看来神尊的伤还有些棘手，”倾泠与殷九弱对视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

    “嗯，待我去找来一些对症的药材拿给神尊，便能减轻几分痛苦。”

    “好好好，我就知道你这个魔族殿下最有用了。”

    “你们很熟悉吗”白鹤忘机总觉得这两人之间有种怪异感，就好像被什么强行凑到了一起。

    “那倒没有，今天第一次见，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倾泠笑容灿烂，转身对殷九弱说，“那我们去给神尊找点药过来”

    殷九弱颔首，两人再次一同向扶清见礼后，相携离去。

    白鹤忘机看着两人相携远去的背影，忽然灵光一现，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倾泠仙君的名字。

    月老的姻缘簿上，殷九弱与倾冷的名字后写着大大的“良缘”一字。

    那是殷九弱的正宫姻缘，曾被扶清强行断掉。

    “神尊，怎么，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小殿下好像不认识你一样还和正宫姻缘走到了一起”白鹤忘机一头雾水，只觉得脑子都快烧成浆糊了。

    虽然和正宫姻缘走到一起是天经地义的，可是小殿下跟神尊纠缠那么多世，现在怎么会一副完全不认识的样子

    这太不可理喻了吧。

    一瞬不错地望着殷九弱的背影，扶清的声线好似欣慰，又好似无望，呓语一般回答白鹤忘机的疑问。

    “小九炼化了忘川紫檀叶。”

    永生永世不再记得她，也不可能再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