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九十六章
作品:《升官发财在宋朝》 朝中对是否当废后、太子此举是否不妥以及最重要的官家的神智究竟是否清醒这三点兀自争论不休时,赋闲在家的陆辞, 除专心辅导狄青功课, 料理花草外, 还从馆阁的小宋处要来了与各府各州风土人情相关的书籍目录,兴致勃勃地翻阅起来, 还仔细做起了笔记。
若只是寻常休沐,他也许还会将更多时间用于交际上, 与友人们维持联系。
但这会儿情况却有所不同。
他既对自己严重得罪了皇帝一事心知肚明,前途未渺,又何必让朋友们冒着被牵累的风险, 与他相聚闲聊
倒不若在最终结果出来之前,先保持距离, 横竖多半要离京外任, 送行宴上总归能见上一面的。
至于柳七和朱说二人,则与他关系历来密切, 为众目所睹。
若真有牵连, 那恐怕无论是好是坏,都是躲不掉的了。
而以俩人的固执性子来看,也定然不会容许他刻意撇清关系。
这么一想, 对柳朱二人, 陆辞就只能选择顺其自然了。
他虽未宣扬,友人中大多也不是朝官,但他们却不乏有升朝的亲朋好友。
于是在事出几日后,皇帝在朝中大怒, 要将他撤职驱逐的事,也很快传遍了。
有明哲保身,立马选择对他划清界限,从此不闻不问的,就如对押注大失所望的林内臣;也有对他举止满腹不解,派下仆前来询问的,就如在王曾家宴中所识的那些官员;还有对他的未卜前程充满忧虑,递帖求见,愿要问清原委,好帮助的小宋等人,都被被陆辞以回信一一安抚回绝了。
等陆辞回完最后一封信,正悠悠然地活动着酸痛的指节时,就见狄青一脸严肃,顿时忍俊不禁“你该不会在想,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吧”
狄青大方承认道“正是如此。”
他没好直接说出来的是,平时隔三差五要来陆辞家里串门,要么讨酒喝,要么邀请陆辞上门去观赏他新布置的花园,要么将家里的小郎君带来给陆辞瞧瞧的晏殊,自那日被陆辞打发走后,就再没登过门了。
甚至最为调皮,之前不时翻上墙头的晏殊幼子,也再没那出现过,怕是被乳母看得更紧了。
陆辞摇了摇头“在我看来,这不过是我在交情里付出了几分,如今就能得几分回报。我当初吝啬,不过付出一分,难道还指望他们为我赴汤蹈火吗”
他与多数人不过点头之交,或是共事之情,或是利益之交。那现在他注定失势了,对方会选择断绝关系,也是情理之中。
狄青憋了憋,到底没憋住,小声掉“那晏家呢”
陆辞莞尔“你不也见到了他那日连职事都撇下了、跑得满头大汗、衣也没换,着急地来问我的模样么”
狄青心里仍是不舒服“但从那之后,再没见他来过。连他家人,近来也刻意回避我们,好似担心被牵连一般。”
如此小心防备,简直似在侮辱他的公祖
他的公祖是世间第一好,第一善解人意的人,怎么可能害看重的朋友
晏殊分明与公祖相识更久,理应更了解这点,竟这般对待公祖,着实令他寒心又愤怒,还替公祖感到委屈。
“那你得想想,”陆辞失笑道“他走到今日这步着实辛苦,会对得来不易的名利要看重一些,性情也难免谨小慎微许多,不似我般激进。况且他与我家境亦是不同。我除娘亲外,并无妻眷,更无其他值得看重的血亲,我最看重的几位友人,也在馆阁中有了一席之地,皆无需我花费心思了。他却是拖家带口的。即使他自个儿愿为我两肋插刀,我又如何愿意见友人带着一家子人陪我淌一趟毫无必要的浑水呢他与我心意颇为相通,定是明了这点,才会不再登门的。”
陆辞未点明的是,晏家人的刻意回避,恐怕并非是如狄青所想的那般对他们避若蛇蝎,而更有可能是晏殊单纯地感到羞愧对自己未能舍身帮助友人,也对自己无法仿效友人的臣节。
狄青松开紧皱的眉头,原本激愤不已的心气,已被陆辞的这番话彻底宽抚,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陆辞颔首,微微笑着揉着他脑袋,魔鬼般道“这倒是个好题目。干脆以设身处地为题,写两道策来看看吧。”
狄青“是。”
就在狄青绞尽脑汁地琢磨第二篇策时,大救星就上门来了。
不是别人,正是陆辞在问出狄青从武的志向后,就瞄准的那位上好教官人选,齐骆齐郎将。
“齐郎将来了啊。”陆辞笑眯眯地命人送上让人温在小炉上的香甜糯米酒“来尝尝我新琢磨的酿法。”
齐骆颔首,嗅着诱人酒香,的确心动,遂不多加客套了“多谢陆制诰。”
陆辞故作无奈地摊了摊手“很快就不是了。”
齐骆稳声道“官场之中,一时浮沉不算什么,对于这点,想必陆制诰比我要清楚得多。”
陆辞笑而不语。
看向狄青时,齐骆不由叹气道“他倒真是个好苗子,虽然起步晚了些,但山野间狩猎的本事,战场上也并非派不上用处。比我当初,可要强太多了。”
陆辞道“齐郎将太谦虚了。”
齐骆摇了摇头,伤感道“我若真有本事,又岂会多年来一直在这官阶上徘徊”
陆辞淡然道“你且养精蓄锐,稍安勿躁。”
他虽对宋朝具体的历史进程忘得七七八八了,但也知是个大小战事不断的年代。
战事一起,就是有能之人出头的机会。
齐骆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经过那几个月朝夕相处的共事,齐骆与陆辞已颇为熟稔,更对这年纪轻轻就功成名就、却毫不自傲、还愿亲力亲为地给百姓谋福祉的陆三元充满佩服,因此在收到陆辞请他收徒的信件后,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横竖军营之中,除他轮班值守的时间外,训练并不严苛,他不时还有休沐。最后就约好每十日上门三四日,教狄青教上两三个时辰,再布置课业,下回来时就做抽查。
他在教授狄青时堪称尽心尽力,既有对狄青难得一见的上佳悟性起了惜才心思的原因,也有陆辞给他开出厚道酬劳的缘故。
毕竟他家里人口虽不多,但居于京中,一切开销甚巨,而他阶官颇低,俸禄只能勉强维系,现得来这笔额外的收入,无疑是帮了大忙了。
狄青暗舒口气,竭力维持住面上的云淡风轻,不好让自己内心的喜悦被公祖发现,以免惹得公祖失望,再向齐骆走去。
在二人在院子里就地取材,练剑式时,陆辞就在旁边的摇摇椅上舒舒服服地躺着,虽主要翻看手里资料,却不时抬头,笑着打量无比卖力认真的二人。
然而齐骆很快发现,每当陆辞的目光落到狄青身上时,狄青原本稳稳当当的呼吸,就要略微乱上一拍。
次数多了,齐骆自然认作是少年腼腆,唯有无可奈何地看向优哉游哉的陆辞“陆制诰,你不如换个地方”
狄青对齐骆提出这要求的缘由心知肚明,倏然满脸通红。
陆辞遗憾地起了身,往屋内去了,边走还边揶揄道“卫玠可是被看杀的,这么看来,哪日等你武艺大成,也该练练习惯被人看的功夫了。”
狄青脸已红得跟滴血一般,一半是剧烈运动后被惹出来的,一半则是被陆辞这话给逗的。
被公祖的目光盯着还能泰然自若的本事,他大概一辈子也练不出来了。
等到入夜,柳七与朱说从馆阁回来,想也不想地直奔去寻陆辞。
这却与柳七一路上都在奋力说服朱说有关。
原来这几天,两人同车去馆阁的路上,柳七都在锲而不舍的给朱说洗脑。
他信誓旦旦道,别看小饕餮瞧着云淡风轻,不在乎功名利禄,那不过是小饕餮故意装出来,以免叫他们担心罢了。
毕竟在年少意气风发时,忽遭此剧烈打击,眼看着前途渺茫,哪儿还能一如往常的
朱说原坚信陆辞心胸豁达,自有凛然大意,不在乎官职上的浮沉的。
但被柳七这么叨叨了一路,也忍不住倾向于相信陆辞是不愿让他们担心、从而采取行动,才强颜欢笑的这一说了。
二人闯入时,陆辞刚好搁笔,见是他们,不由展颜一笑“你们来得正好。”
唉,你若不想笑,就别笑了
柳七一想着小饕餮遭此大祸,还不忘体贴他人,不惜强作开颜,顿时阵阵心酸。
他不好点破,只好努力撑着表情,询道“陆弟是”
陆辞道“我整理了一些地方,想让你们给我看看哪处最好。”
柳七和朱说接过一看,结果发现,净是些让京官闻之色变的穷乡僻壤,面上的平静登时也撑不住了“你怎就不往好里想”
陆辞笑道“好的地方,肯定也不会贬我去啊。”
哎,又来了
柳七内心无比酸楚,正想着如何安慰陆辞,就见陆辞兴致勃勃道“我看岭南就不错,虽然路途艰难遥远了些,但只要做好出行准备,算好行程时日,不难安全抵达。”
加上岭南兵营多,蛮族势力大,显然比治理其他地方要更具备挑战性,这样也更能实现他报效大宋的理想抱负,而绝对不是因为他惦记上了那儿盛产的新鲜甜美的荔枝、龙眼、山竹、各色海鲜
朱说欲言又止,柳七却是猛然色变,无比痛心道“你莫再勉强自己了,岭南算是哪门子的好去处若朝廷当真要将忠言直谏的你发配到那地方去,我哪怕一头磕死在大殿上,也绝不叫你受那种糟蹋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为了避免有人觉得我黑晏殊,在这特此列一下
“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这是晏殊学生欧阳修给的挽词。
天圣六年1028,虚岁四十的范仲淹丁忧除服,可以名正言顺地返回官场做事了。经晏殊推荐,荣升秘阁校理。关于晏殊这一回推荐范仲淹,有个细节值得注意,是在别人提醒之下才予以推荐的。据楼钥的范文正公年谱记载,宰相王曾特别看重范仲淹,“见而伟之”,就对已经回到枢密府的晏殊说不是得选个秘阁校理吗“公知范仲淹,舍而他荐乎”你晏殊是了解范仲淹的,除了他还有更好的人选吗于是,晏殊这就上了一道非常得力的奏议,后世多为传美,录出为妙
臣伏以先圣御朝,群才效用,惟小大之毕力,协天人之统和。凡有位于中朝,愿荐能于丹扆,不虞进越,用广询求。臣伏见大理寺丞范仲淹,为学精勤,属文典雅,略分吏局,亦著清声。前曾任泰州兴化县,兴海堰之利。昨因服制,退处睢阳,且于府学之中观书肄业,敦劝徒众,讲习艺文。不出户庭,独守贫素,儒者之行,实有可称。试其辞学,奖以职名,庶参多士之林,允洽崇丘之咏。
晏殊两荐范仲淹,范仲淹非常感激,一生对年龄比自己小的晏殊执弟子礼甚恭,诚心以师长待之,这一点也特别让后人敬重。但礼师是一回事,国事又是一回事,范仲淹公私分明,两不凑乎。这不,刚刚调回中央机关工作,位置又这么优越,只要小心经营,飞升指日可待。可他一点儿不珍惜难得的机遇,很快就干出一件生猛事,吓得晏殊心惊肉跳。
事情是这样的
宋仁宗已年满二十岁,继位也已经五六年啦,但朝中大权依然掌在六十多岁的刘太后手中,大到军政大事,小到皇家细故,都得刘太后说了算,不得违误。眼下这不,刘太后又发话了,今年冬至这天,儿皇呀,你和文武百官一起,在会庆殿给我搞个仪式,叩头庆寿。宋仁宗哪敢违拗只好俯首答应。
谁也没想到,此时却蹦出个官微言轻的范仲淹。晏殊不是夸范仲淹“属文典雅”吗范仲淹便来了一篇雅文
臣闻王者尊称,仪法配天,故所以齿辂马、践厩刍尚皆有谏,况屈万乘之重,冕旒行北面之礼乎此乃开后世弱人主以强母后之渐也。陛下果欲为大宫履长之贺,于闱掖以家人承颜之礼行之可也;抑又慈庆之容御轩陛,使百官瞻奉,于礼不顺。
听范仲淹这口气,虽则位卑人微,却俨然一副帝王师派头这事我可得出来说说了,皇上你想给太后祝寿,以尽孝道没错,你可以在你们皇家内廷去搞;你要带上文武百官在会庆殿这么搞,这将会开个非常不好的头。你不能这么搞,这不合古礼呀得,差点就把皇太后一桩好事给搅黄了。老刘娥还算有涵养,心想你小小范仲淹反正也挡不住我的事,就不计较了,表面上装作不当一回事。这是天圣七年1029冬天的事。
你皇太后假装不当回事,我范仲淹可不放过。刚跳过年,他又紧接着一道猛奏,题目就极为要命乞太后还政奏。
陛下拥扶圣躬,听断大政,日月持久。今上皇帝春秋已盛,睿哲明发,握乾纲而归坤纽,非黄裳之吉象也。岂若保庆寿于长乐,卷收大权,还上真主,以享天下之养
这是在“乞太后”吗等于给太后发一最后通牒。皇上可是年轻有为的主儿,你掌实权他顶空名,这可不是什么吉祥事。你老人家掌权太久了,赶快把它交给皇上,自己搞搞养老保健什么的,享享清福多活几年,不挺好
范仲淹一连两篇“雅文”,可把晏殊吓坏了。他把范仲淹叫来大加责难范仲淹呀范仲淹,你怎么回事在哪儿祝寿,还不还政,这是人家赵家的事,皇上都不吭声,你犯什么倔呀满朝文武谁心里不清楚,可谁站出来了没人,就你独个跳出来。你听到议论了吗说你“非忠非直”,不过是“好奇邀名”罢了。你想干什么、你怎么想,我管不着;可你也得替我想想呀,我好心推荐你,你这不是要连累我、害我吗这话说得可就重了。范仲淹想辩白几句,晏殊不让,“勿为强辩,某不敢犯大臣之威”,你走吧。前面说过晏殊的为人为官之道,公忠谋国,豁达大度,待人以诚,唯才是举,是他优秀的一面。另一面呢,则中庸之气稍重,处事圆通,不是那种不避风险、敢于担当的人,关键时候总会来点折中乃至折节。这一双重性格,在后来的“庆历新政”期间,表现尤为明显。连他的门生欧阳修有时都看不下去,在后来的“挽辞”中这样说尊师“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
范仲淹这边,他以师礼待之的晏殊,居然这么不理解他,责难他,抱怨他,还拒绝沟通,他有点想不通。他觉得,事关大是大非,自己受点委屈不要紧,但道理一定得说明白,于是,立马就给晏殊写了一封长长的上资政晏侍郎书,近四千字,这在古代真叫不短。非常精彩,剖心置腹,引古比今,颇见心地胸襟。
范仲淹等了好久,不见宫中有动静,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说话不占地方,伤感之余便打报告要求下放。嘿,这回反应倒快得出奇,诏下,贬范仲淹任河中府通判,时年四十一岁。忧乐天下范仲淹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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