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傍晚。

    正值下班的高峰期, s市的几条主街永远在拥堵中，就算政府去年开通了新隧道缓解交通压力, 滚滚的车流依旧一眼望不到头。

    席衍降下车窗, 任冷风灌进车内。眼前一片红光, 前方的车没有一丝要移动的迹象, 席衍点燃一根烟，瞥了一眼手机上的短讯。

    人近中年, 亲人的问候越勤。

    他妈又在问他回不回家吃饭，席衍本想说不去, 偏偏又没地方可去, 想了想，还是发动车子从公司往家开。

    所幸只堵了两三个红绿灯，到了南山别墅那片路就宽敞了起来，席衍一路畅通无阻开到了小区门口, 刚准备进去，大门前居然横了一辆车, 车主正艰难地操控着车子往里开。

    席衍一阵无语。

    他有些想不通，大门这么宽阔的地方, 究竟什么人才能把车开成这样？

    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乔筝的车技能和对方一拼。

    前方的车艰难挪了一会儿, 席衍这才注意到, 大门接近花坛的位置站着一个小孩子, 小孩子鼓着一张圆圆的小脸, 样子很秀气, 正用清脆的童音喊着“妈妈你不能再往后了, 要碰到了！”

    席衍更是一阵无语。

    他终于忍不住下了车，轻轻敲了敲前面人的车窗“我来吧！”

    车窗缓缓下降，露出一张席衍万分熟悉的脸。

    他的视线不禁飘向了那个孩子——工整的校服、方方正正的小书包，严肃的小表情——表情虽然与他的父母不太像，但面部的线条和清澈的眼睛却足以证实他的身份。

    ——她和叶瑾然的孩子。

    见乔筝在驾驶室里忙到满头大汗的模样，席衍不禁失笑“乔筝，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乔筝觑他一眼“偶然现象，懂不懂？”

    “懂懂懂。”席衍把乔筝赶下车，方向盘略动，就把车子准确无误地停进了车位。

    他从后视镜里看到，乔筝牵起了小男孩的手，试图从他身上接过书包，小男孩却倔强地摇了摇头，拒绝了妈妈的好意。

    席衍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丝笑容。

    片刻，他心底却升起了浓浓的怅惘感。

    ……

    到家已经近七点，不出意外地，家里已经聚集了一群人，一点不像他妈短信里说的简单吃个饭。

    表哥表嫂拘谨地站起身，和他打了个招呼，堂哥倒是大方一些，只是他眼底的谄媚让席衍觉得倒胃口——偏偏他妈喜欢一家子和乐融融的景象，每逢席衍回家吃饭，总要把家里大大小小的亲戚叫过来。

    席衍也知道她什么想法，无非是儿子出息了。她在亲戚面前有脸面罢了。

    果然，到了吃饭的时候，他妈又旧事重提了。

    “现在的日子过去我是想都不敢想，就是小牛的终身大事到现在还没着落，我真的放心不下。”

    “以前就不该顺着小牛，由着他找了个水性杨花的女的……”

    席衍放下筷子，沉默了。

    他妈犹豫了半晌，还是继续道“秀梅娘家有个合适的女孩，读到了博士呢，现在是什么公司的副总，儿子你有空去见一面？”

    “先不聊这个。”席衍顿了顿，“我回家就想好好吃顿饭，再说这些，我以后都不回来了。”

    听到这句，席妈妈抿了抿嘴，终究没有再继续。

    但她心里的怨念却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平息的。

    吃完饭，席衍去楼上休息，在楼上窗台的角落里，他很轻松地听到她和弟媳妇侄媳妇们抱怨她这么多年的不易，一会儿又抱怨乔筝不要脸，一会儿又说席衍有钱了就不听她的话了。

    席衍知道，他妈这是更年期了。

    但他真的累。

    那时候他刚开始创业，手里的钱少的可怜，管家里的叔婶、表哥堂弟们借遍了钱，也没一个乐意借给他。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s市的一家网络工资，一个月能拿到6000块，对于那时候的普通人来说，这是一份收入不低的工作。

    席衍记得很清楚，就为了他辞职这事，他妈在家骂了他好几次，婶婶——也就是这会儿不动声色拍他妈马屁的女人，一边笑他异想天开，一边在他借钱的时候冷嘲热讽。

    “还创业呢，你们老席家就没有做生意的血统！”

    这笔钱，是乔筝凑给他的，加上他在s市上班的一点积蓄，勉强开了家小公司，后来越做越大，一直做到现在的规模。

    其实那时候他和乔筝的感情已经不太好了。

    他觉得她对他有隐瞒。

    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借钱给他，却吝啬说一声我爱你。

    席衍不是个较真的人，乔筝在别的事情上敷衍他可以忍受，但唯独这一件不行。

    他亲她的时候，她总是漫不经心，思绪飘飞不知飘到哪里。

    但他那时候忙着创业，也没有顾及两人之间存在的问题。

    错误便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大到两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离了婚。

    两人离婚之后，席衍的事业越做越大，他约过乔筝，想给她一点分红，却被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而在差不多的时候，他妈跟着来了s市，要和儿子一起享清福。

    跟着，他的叔婶表哥堂哥们也都来了。

    他们完全忘了当初是怎么对待他的，成了他家的座上宾，上门的主题除了要钱就是要工作，摆出一副要和他有福同享的架势来。

    前提是，有难不同当。

    好笑的是，这些人的利益诉求虽然有冲突，敌人却是一致的。

    就是乔筝。

    说她水性杨花、不知廉耻，耽误了他席衍这么一个优质王老五的大好青春。

    他们也不想想，要是没有乔筝，哪里来的席衍的今天？

    ……

    两人结婚的时光其实乏善可陈，乔筝在为她的演员事业打拼，席衍一开始忙工作，后来忙创业，但仔细想想，两人相处的时光还是有许多快乐的。

    她有段时间在减肥，为了上镜好看，都只吃一些水煮菜，还逼着席衍一起吃。

    如果席衍在家里偷藏了薯片零食这类的，不管他藏在什么地方、藏的多深，乔筝都能第一时间找到，然后把薯片藏在箱子里，说什么都不许他吃。

    他嫌她霸道，她嫌弃他不能同甘共苦。

    后来有天晚上，两个人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就在客厅里看电视打发时间。

    电视里正好演到了男女主角一起吃火锅的戏份。

    席衍是个男人，还能扛住，偏偏这一集一半的场景都是在火锅店里发生的，不管怎么样，两人都逃脱不了火锅汩汩的热气。

    两人明明馋得厉害，却谁也舍不得换台。

    似乎隔着屏幕，他们都能闻到火锅霸道的香味。

    过了一会儿，席衍忽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的脖子潮了！

    他低头一看，乔筝这女人——看电视看得口水流到他脖子里了，湿漉漉的，把他的t恤都沾湿了。

    “席衍，我想吃火锅！”

    “去吧！”

    “真去？”

    “都到现在了，还说什么废话？”

    半夜十二点，两人找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火锅店，吃得肚子撑到爆。

    乔筝抱住他的后背“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一顿火锅，肉真香啊！”

    以席衍和乔筝如今的地位，他们是永远不会再说出“肉真香”这三个朴素的字眼的，可那时候他们还年轻，只要一顿火锅就能暖心暖胃，就能露出一整天的笑容。

    到了现在，就算席衍品尝过过很多次一桌五位数的火锅，也难以找到那个夏夜的感觉了。

    他们还喝了一整瓶可乐。

    而现在，红酒是他唯一的选择。

    要让席衍仔细回忆和乔筝的婚姻，有很多细节他已经想不起来，但这顿火锅他至今记忆犹新。

    从某种程度上说，乔筝的确辜负了他，她占有了他的第一段婚姻，却没有陪他走到最后。

    但从另外的角度看，感情是不分对错的，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强求才是错误。

    ……

    楼下，席妈妈仍在和弟媳详谈自己理想型的儿媳妇，她已经不年轻了，偏偏在这件事情上永远精力无限。

    她根本没有考虑过，席衍就算需要一个妻子，也绝无可能找家里七拐八拐的亲戚，就算他们源源不断地推销人过来，席衍也绝对不会给一个肯定的答复。

    时间已经不早了，楼下却仍是一片窸窸窣窣的谈话声。

    席衍不禁更烦躁了。

    他干脆拿起车钥匙，不顾席妈妈在身后的呼喊声和抱怨声，在一客厅人的惊讶视线中飞奔出了门。

    刚刚停车的地方，那辆熟悉的suv也正从车位里往外开，只是比起乔筝笨拙的动作，这会儿开车的人技术显然是一流的。

    席衍看到了那栋楼门前温暖的灯光，看到了她牵着孩子的手，温柔地看着叶瑾然的眼神。

    叶瑾然的神色也很温柔。

    车子倒出来之后，他下了车，弯下腰，把鼓着脸的小朋友抱了起来，不，是夹了起来，不管小包子如何抗议，他终究摆脱不了他顽皮的爸爸，只得板着脸，接受叶瑾然长期性的童心未泯。

    忽然间，小男孩的视线朝他偏了过来。

    席衍微微有些怔愣。

    下一秒，他就看到那个脸很严肃的小男孩伸出小手，轻轻冲他挥了挥。

    接收到那只小手传来的信号的那一瞬，席衍的心顿时柔软得不可思议。

    坐在车里，他打开车窗，任由风关进车里，脑海中却仍在回想今天这一幕。

    也许他不该抱着过去不放。

    曾经对爱情毫无信赖感的乔筝都收获了爱情。

    他呢？

    何必执着于很多年前的一顿火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