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烟尘烈。

    烟尘中气势汹汹现身的人, 人人都有一张别无二致的脸。

    明月悬觉得自己一定是被乱烟迷了眼睛。若非如此怎会看见这噩梦般的景象

    他现在有几分明白了，为什么被他认错的那个家伙能与谢独相似到如此地步。

    幽晦岁月里始终伴在他身边的少年, 究竟是什么人呢那个时候, 谢独握着他的手宁定而温暖, 全然不似眼前这些不知用什么邪术造出来的鬼东西。

    任他再聪明, 有再多疑心, 也没有办法去怀疑一个在黑暗里握过他手的朋友。

    明月悬微一咬唇，忽然翻身而下，驭一道剑气，不管不顾地冲向那些人偶般木然的魔军。

    “谢独”他高叫起来。

    无人应答。

    远山深谷里，除了他无力的嘶喊，便只听得见风中的回响。

    回音如浪, 千叠万叠。乱愁如海, 千重万重。

    潮水般的怅恨席卷而上，他突然觉得很累, 握剑的手几乎要垂下去。

    “你在哪里啊”明月悬喃喃道。

    他的对面，那些魔修真如人偶一般静默。神色空茫，如出一辙的俊美脸孔像张面具黏在脸上。

    为什么没有人回应他谢独究竟遭遇了什么

    白玄重的声音遥遥传来“明师侄，离那些东西远一点。不要被它们迷惑了。”

    无数飘雪般的白羽自他袖间飘出，飞至明月悬的身侧。万千絮羽有如飞刀, 替茫然的男孩挡下了魔军的第一击。

    明月悬倒吸一口冷气, 惊觉那些玩意儿竟顶着谢独的脸对自己动了手。

    他踌躇提剑, 不知要不要回攻。但魔军的目标显然不是他, 一击不中便重整队伍, 继续往前行进。

    于是明月悬只能提剑呆立，逆着汹涌人潮。隆隆步声敲过他的衣摆，仿佛是一下一下敲在他心头的钟声。

    有什么就要来不及了可他能做什么呢拼命转头一遍遍远望那些太过相似的脸，可还是认不出、找不见

    远处，咒姬冷笑了一声，纤手上扬起高高的旗幡。她回首望着人潮中怔怔呆立的男孩，眼底放出嘲讽的冷光。

    “真可笑啊我们的棋子与棋子之间，竟也会生出情谊蝼蚁之间枉自牵连，就算相濡以沫，又有何益”

    她手中的令旗决然一放。

    旗动，令行

    屹立于亡山顶峰的两位魔修咒姬与迦檀，两双无情的手在寒风中决然斩落。

    人偶们通身一震，俱是得令。面目僵直的少年们罔顾挡在身前的仙门诸人，只是专心一志向山崖发起冲锋。

    来到此地的仙门兵将一个个都是名士，平日里就算斩妖除魔，见识过妖魔手段，又几曾见过如此不要命的阵仗

    刀剑加身，血肉零落，人偶们一浪接着一浪倒下，残尸覆满山坡。即使是如此惨景，满目牺牲，敌人都心生悲恻，冰冷的人偶却毫不动容。

    他们只是踏着前人的尸体，继续前行。

    “疯子一群疯子”正道中已经有人握剑的手颤抖起来，细致矜贵的手腕肌肤上冷汗悄渗。

    名门正道的子弟，生于青天白日灿烂天宇之下，乍然置身如此地狱，不由心神俱丧。

    欲逍游和白玄重，可能是这片地狱中仅有的清醒之人。

    剑神盛怒扬眉，左手朝后甩出一道护体神光丢到他小徒弟的身上，右手剑尖一转，剑气怒涨百丈。

    “逆天造物，肆意践踏他人性命果然魔就是魔，罪无可赦”他的舌尖缓缓吐出这几个字。

    转瞬之间欲逍游便掠至咒姬与迦檀的身前。他踏白虹乘奔雷，秀逸眉目上怒意如火光流转，仿佛是从天而降的神罚。

    人未至，剑气已伤了魔门第一的咒术师。

    “啊啊啊”咒姬吃痛，惊叫起来。迦檀尚不以为然，怫然冲她喝道“区区一孤魂野鬼，不可自乱阵脚”

    欲逍游冷然一笑“哪里来的蠢货，这么大的口气”

    迦檀正要张口，忽然眼前一花，剑气如碧海长天浩浩压下

    那边厢，白玄重已被焦急的众人团团围住。

    “不要急，”他安抚道，“魔门筹划多年，他们造出来这些的非人怪物与地脉互有感应，我们拦不下它们全部，跑出去几条漏网之鱼也是在所难免。”

    有少年愁眉不展“首座，就这么让他们得逞了，会出什么事吗”

    白玄重平视前方，语调平缓“不会。就算发生什么，那也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事情。”

    “或许，让那些怪物得逞也不是坏事。毕竟”

    明月悬深一脚浅一脚从血河肉泥中走来。

    怪物的鲜血，将小小的孩子染成个血人。猩红湿遍的脸上，只有一双眼依旧漆黑光亮，水润如新在砚底研开的墨。

    他听见白玄重在讲些什么，好像跟谢独还有那些人偶有关，于是他浑浑噩噩地走了过来。

    “亡山里的妖魔悖逆天道，制造了无数活人，此事我早有耳闻。但仔细探查之后，才发现并不是随随便便创生几个魔修那么简单。”

    听见那人的声音，温煦从容，一似穆穆春风，使人不自觉沉溺。为其所惑，深信不疑。

    “你们可有认真看过那些傀儡的眉目虽说年轻得过分，但那五官里已经有了长大后的影子。那一张脸，我们不应该忘记的啊。”

    “那是六百年之前，祸乱天下的魔王的脸。”

    众人哗然。

    明月悬脑中轰的一声。

    白玄重仍在娓娓道来“那么，真相便显而易见了。亡山用前主的精血制造了这么多与他皮囊绝似的肉身，为的是什么难不成只是为了睹物思人”

    “这些血肉傀儡，说到底不过都是魔王的复制品。而亡山为魔王再造血肉，自然是要复活他”

    青年手指轻抬，指向山崖。在那里，无数活着的傀儡顶着别人的脸，前仆后继跳下山崖。

    “复生的关键，应当就在那深渊之下。那是整个亡山魔气阴气最为浓郁，也最为诡异的地方。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君王埋骨之所啊”

    短短几句，便震动了亡山上熙攘的人潮。他说话之前万神阙稳稳地占着上风，这话一出却是士气大减。

    “什么怎么可能天道怎会容许那样的家伙复苏”

    白玄重淡淡道“天道不允又如何强者自可逆天而行。”

    死一般的寂静。

    远处欲逍游的剑光也微微一震，为其惊动。迦檀立刻抓住破绽，腕上几颗香檀念珠自剑气空隙中飞出，直直打向欲逍游的脸。

    魔物喘息着，姣若好女的脸庞上尽是厉色“看来你们当中也有几个聪明人嘛不过猜到了又如何我们不会失败第二次死吧”

    念珠飞旋，放出妖异神光。一粒珠子上就是一道不同的咒，封、缚、毒、惑、斩如此咒术，如此念力，确实是非同凡响。

    然而剑神只是冷冷抬眼，炽烈眸光忽然有了剑戟的锋利。以目光为剑光，注目之处可斩万物。

    念珠碎在眸中剑的锋刃下，一片片零落于地，呛啷有声。

    欲逍游脸上再也没有那一贯吊儿郎当的笑意，唯余冷漠，如落雪的山岩般只剩下空白一片。却又坚硬如斯，悍然如斯。

    “再放一千遍狠话，也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而已。”

    冰棘般的长剑骤然洞穿迦檀的身躯。

    “太弱了。六百年前你们拦不了我，六百年后也是一样”

    在仙修们的簇拥之下，白玄重清雅的身形仿佛一只出尘的鹤，随时可翔云飞去。

    眼下他却必须要入世。正道荣耀，玄门期望，看来此时都要寄予他一身了。

    白玄重环顾四周，随他而战的同道们个个面色戚戚，忧愁难消。呵，都指望不上，他在心底叹了口气。

    太平年间长大的修士，就算上了几回战阵，在颠覆一切的伟力面前还是显得无知。

    不对，还有一双眼睛不太一样。

    他看见了明月悬的眼神。

    小小的孩子挤过人群，怔怔望着他，忽然轻轻问道“就算这些傀儡都是模仿魔王制成的，他们也都是活人吧一定也有自己的感情他们不是魔王啊您想做什么”

    明月悬踮起脚尖仰望白玄重。首座大人成竹在胸的模样本应令他觉得安稳，现在竟会抑制不住地恐慌。

    白玄重没有理会他。

    他说“形势虽然严峻，但我决不会坐以待毙。各位听我吩咐，我们要阻止魔王复生的仪式”

    “那些傀儡都是为魔王准备的肉身，最好是此刻就将他们诛灭。”

    明月悬的小手紧紧绞着衣襟。

    他小声道“魔王就算要复生，要夺舍，也只会夺走一个人的肉身可您却想杀死每一个傀儡吗他们也很可怜啊，谁会愿意来到这世上只是为了将肉身贡献给另一个人”

    还有另一句话藏在他的心底。

    请您至少放过一个人

    放过谢独。

    放过那个在黑暗中陪他到天明的人，他唯一的朋友。

    曾几何时，每到下雨的时候他们幽闭的山穴里便到处都是泥泞，坐在石头上都觉得马上要陷进沼泽里。

    那是最艰难的日子。

    谢独会拉着他的手叫他躲进石缝避雨。那里只容一人藏身，于是谢独就守在外面，修长的身形挡住了残风冷雨。

    虽然他身上一直有秘密一直以来，他同魔门的确有些非同寻常的牵连，但明月悬一刻有不曾怀疑过他。

    他不会是魔王，不会是任何人。

    他只是陪着自己躲过雨的谢独罢了。

    白玄重终于低头瞥了他一眼，仙门名宿的眼里有着奇异的悲悯“你在想什么呢”

    明月悬心一横“我希望您不要大开杀戒。”

    他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但他别无选择。

    “您只需要打断这术法的进程就好了，这些傀儡只不过是为人操控的东西，更重要的是背后操纵他们的施术者。”

    白玄重的手缓缓抚上他头顶。

    “这帮傀儡实在是太多了，杀不尽，亡山总有别的备选。所以我打算用别的办法。”

    明月悬猛地抬头，眸光璨璨“真的吗是什么呀”

    白玄重轻轻叹了口气。

    而后，那双温文的手，仿佛只适合执笔按弦的手，运起一股沛然灵力，往男孩的天灵盖狠狠拍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