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见识过真正的地狱, 那还是他刚穿到这里来不久的时候。

    一切开始之前，他还是个五岁的孩子。

    明月悬是胎穿，受了原身奶娃娃的影响, 心智开始还像个小孩子, 又嗲又娇惯, 走到哪里都要人抱抱。

    不过, 就算只保留了前世的几分聪明，他这辈子也称得上是天才神童了。

    “小月儿天资如此出众，将来一定能在仙门独领风骚。我的孩儿, 必定前程似锦。”母亲的羊脂玉手拂过他头上双髻，语笑盈盈, 满是慈爱。

    明月悬得意洋洋地丢掉手里的道法初讲, 骄傲得挺起了自己的小胸脯“那是自然”

    小少爷稚嫩的童声清如黄鹂，夫人与侍女皆掩口而笑。琅华地的这一方春庭华苑里, 时光静谧如水。

    可是, 待他长到五岁, 忆起前世, 想起自己本来不过是看了本书就穿越到这里来，心情霎时复杂了很多。

    明明在故乡有自己的人生，穿过来却变成了傻傻的小崽子。清醒过来后看着自己奶乎乎的脸蛋，天真无邪的举动, 顿感尴尬, 欲哭无泪。

    天命簿就是这时候出现在他识海里的。

    小破书兴高采烈地贺他神魂归位, 喋喋不休, 聒噪至极，意图唤起他的奉献精神“天下大乱就在明日，天魔不除，必将祸乱苍生。你是我选中的人，一定能斩杀邪祟，救此界于水火”

    “世人的希望就由你一肩扛下啦呜呜呜嗷嗷”

    明月悬冷静地将小破书啪地一声扣上。

    他才不会这么轻易地就被哄去做义工呢。

    修真世界，万般皆下品，唯有仙途是正途。

    明月悬自然也不能免俗，修仙是天下第一的事业。

    小小的男孩子，五岁起就有一个得道成仙的梦。

    他对自己的前途深信不疑我可是穿越者啊还是随身法宝认定的天命之子天命之子，有不厉害的吗就算是原主角过天涯，一次穿越也抵不过他这个二次穿越

    我一定会有灿烂明日，似锦前程。

    那一日有风，日光如金，流云如絮。

    明家的小少爷偷偷溜下马车，在街上张望。他习了一点法术，已经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凡人中间行走了。

    街两边满是琳琅小店，街上还有木架竹席搭出的小摊，一个个架子都高过五岁的孩子。一抬头，小摊上插着的风车滴溜溜在他头顶转了起来，丝绦翻成一团一团圆转的彩晕。

    “喜欢吗”一双白到极致的手摘下一只风车，递到他的眼前。

    明月悬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看见一个目深鼻挺、神情苍郁的美艳女人。

    她笑得和善，他的心却无端一紧。

    陌生人给的风车，沉甸甸地不再转动，萎在手心。

    就在他警觉的刹那，天命簿在他识海里陡然大放光辉“快走快走此女身上无半点善意”

    然而已是来不及。

    五岁的小男孩儿，那女人只消一挥手便能掳在手中，比抓一只绒羽小鸡还要轻易。明月悬眼前一花，就落到了她的手里。

    “你是谁干什么，快松开我，你要什么东西赎我”明月悬慌慌张张叫了起来。

    那女人听着他童稚之声，淡淡一笑，说不出的漠然。

    “真是孩子话。我要的东西你还给不了你不过是我刀下待宰的猪羊罢了，又哪里能满足我的愿望呢”

    明家少主被人掳走，无人知晓他的下落。经过一番疯狂的搜查，明家搜出了鬼族潜入的气息。

    掳走明月悬的人，是跟着鬼族一道来的。

    于是琅华地中掀起了一阵阵腥风血雨，而明月悬并不知情。他醒来的时候，眼前已经是另一片天地。

    头很疼，脸上破皮流了血，他眼睛里晕着泪，连忙自己抹掉。

    都怪这具五岁孩子的躯壳，叫成人心智的他也变得娇气了。

    脚下是灰秃秃的断石巉岩，头顶阴风阵阵，开始还以为是暗地昏天，使劲垫脚张望，才发现以为的天穹只是个窄小的洞口。

    这里赫然是一座巨大的山窟，四通八达，仿佛把整个山腹都掏空了。四下都是黑暗，潮湿阴冷，似有什么可怖之物潜藏在暗中窥视。

    小小的孩子打了个寒颤，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足踝突然踢到了什么东西。

    他一回头，就看见了一具七零八碎的童尸

    “啊啊啊啊啊”

    明月悬大惊失色，尖叫出声。这时一只有力的手突然伸出来，抓住他胳膊将他拉开，随即另一只柔软手掌捂住了他的嘴。

    “别乱叫，会惊醒那东西的。你是新来的吧不要怕”身后传来一个无比年轻的声音，清稚童声如春雨带风扑在他的耳畔，奇迹般安定了他惊惧的心。

    “很快你就会习惯了，死人在这里是最寻常不过的事。以后练功的时候多加注意，毕竟，我们走的是一条最艰难的修行道路。”

    明月悬的眼珠骨碌碌转过来，看清了他的脸。

    那个立在阴影中的男孩模样不到十岁，却有一双极深沉的绯红眼睛，长发漆黑，容貌俊美至极，眉目勾折间有种说不出的动人味道。冷定如铁塔，沉静如佛前香。

    明月悬试着从他臂弯里逃了出来“什、什么练功啊这是哪里”

    “来到这里的人，都是被选中修行魔功的人，马上也会有人来教导你的。”红眼睛的男孩淡淡道，“至于这里这里是亡山。”

    明月悬瞠目结舌，骇然僵在当场。

    这里竟然是亡山

    魔门最后也最坚牢的据点。

    天下第一魔宫。

    他心慌意乱，委屈地差一点大哭起来。红眼睛的男孩无动于衷，丢下他就离开了。

    明月悬浑身发软，想要坐下，又怕了地上的尸体。走前两步，忽然前方又冒出个极矮的人影，冲他吼道“滚开别靠近我的地盘”

    他吓了一跳，抬起眼的时候径直尖叫出了声。眼中所见仿佛并不是一张人脸，而是凄厉嘶嚎的林中野兽。

    “吵什么吵”那貌若凶兽的男孩冲他扬起了手中的刀子。

    明月悬指尖放出一道灵气，锵地一声将刀击落。男孩颇感意外地看着他，突然露出一个嗜血的笑“这一次抓来的，竟然是个小小年纪就懂仙法的嘿，没有关系你很快就不懂了你很快就会失去一切”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回荡在山窟中，如同乌鸦死前的枭鸣。

    有什么东西被惊醒了。

    明月悬呆呆地睁着眼，忽然发现黑暗中有一串串微光亮了起来一双双都是眼睛，属于被养在这山穴中的孩子，又仿佛是属于幽夜里觅食的狂兽

    亡山那漆黑冷湿的山窟里，竟豢养了几十个孩童。

    明月悬现下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魔门抓了他们来，又每日差人教他们修炼一门魔功开始明月悬还以为这是为了将他们收入魔门，但很快便觉得不对，这功法并不能增长力量，只能给他们增加痛苦，就如同是对待炉鼎一般

    每天每天，他都看着身边的人死。

    魔功摧残体魄，伤及神魂，一遭反噬死得极快，并且死相无比难看。肢体残缺，魂魄也七零八落。

    山窟不够宽敞，孩子们像圈中的猪一样挤着睡，时不时还要争地盘。明月悬早上醒来，就常常能发现昨夜睡在自己身边的人反噬而死，血糊到自己衣服上，肠子流到自己脚边。

    他有时会吐。

    但吐了非常不好，因为自己的地盘太小，吐了就很难收拾，气味熏人。

    有一天，他哭了。

    明月悬的识海里，万物混沌一片，几近破碎。

    他的根基也坏了，修行魔功而得的魔气与从前的灵气在气海中汹汹交战，差点将他撕成两半。

    五六岁大的孩子，白玉小脸缩成一团，泪水终究难以忍耐，从星星样的眼睛里啪嗒落下来。然而他只是落泪，没有声音。

    男孩咬着牙，重重一拳砸在那本发灰的旧书上。

    “我做错了什么你把我带来这个世界，看着我身陷囹圄，受人欺辱，朝不保夕，连命也保不住，难不成就是为了让我这么痛苦地去死吗”

    “你号称天命簿，用天命两个字骗了我，其实不要说掌控命运，就是给我一个办法叫我从这里逃出去，你都做不到”

    他慢慢滑到地上，一切力气都抽空了。

    “说什么将来一定能救很多人我连我自己都救不了。”

    天命簿又灰了几分，慢慢现出几行字“亡山群魔毕聚，势力强盛，我力有未逮。身为一介小小法宝，我只能存在于你的识海之中，只能影响你。”

    “我可以护住你体内仙脉，不受魔气沾染，这样你还有修炼仙法、回到正途的机会。”

    “抱歉，虽名天命，但我能影响的，其实也只有你的命运罢了。”

    明月悬瞪着那几行字，看来看去，它都没有变化。什么都不能改变了。

    他抬起袖子，拭去泪痕。

    只要努力修行，他至少还有希望，只要在被魔气吞食的间隙还能保住自我，偷偷地修炼仙门正道的法术

    那时的明月悬还是太天真了。

    他没有想到，同时兼修水火不容的仙魔二道，是何等艰难的事情。

    那一日，亡山守备军大统领，罗刹女的领袖桫椤珠来巡查他们这些被豢养的“猪羊”。明月悬跟着其他孩子一道跪在地上，偷觑她的身影。

    罗刹女步步生姿，婀娜万方，是翻遍九天十地也少见的绝色，他却觉得她的步态和眼神中都藏着条毒蛇。

    桫椤珠走到他身前，蓦然停步。

    磅礴如山的威压自他头顶压下，明月悬一下冷汗潸潸，面露痛苦之色。这女人只是从旁经过，就搅得他浑身灵气魔气都躁动不休，不得安宁。

    桫椤珠一双妙目犹如点了丹砂的毒花，目光悠悠飘在他发上“奇怪这小子身上的气息怎么有些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