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55章 同归处

作品:《反派又来求复婚[穿书]

    蜃境连残骸也没有剩下。

    烈焰如潮, 鼓涌在混沌之海的最深处。隔着漆黑海水,那些不灭的火炎色若珊瑚, 绽放出大片云锦繁花般的瑰艳。

    血色一般灼眼。

    火海里三个伤痕累累的年轻人咬牙对峙着, 各自手提刀剑,眼神如狼。

    恶狼们在血涂地狱里狭路相逢, 总要有一个死去。

    明月悬费力抬起眼,想去看一看相别辞如今的样子。他流了很多血,鲜血渗过长长如扇的浓密眼睫, 凝成又硬又沉的两扇红。

    他看见那少年个子又拔高了些许, 体格健朗, 肩背铁硬,配上那极高的身量算得上是颇具威慑。相别辞的脸庞英俊得出奇,轮廓也冷峻得出奇,几乎都令他有些陌生了。

    额头上那两只长角, 乍一看和他化身鬼王时一模一样。但明月悬偏偏看得出分别。

    堕为恶鬼的时候,他是那样一个惊惶失措的少年, 孤零零站在那儿, 仿佛遭天下人抛弃。

    一双绝望的眼望过来, 叫明月悬的心挨了狠狠的一刺。

    千年的冰霜都被刺破了, 心窍里鲜红火热的血都流出来,一贯平静超然的心为了凡尘中的另一个人而遭受牵扯。

    他的真心被牵扯着, 牵动了五脏六腑, 颇觉疼痛。

    那时他以为这是怜悯, 是不忍, 因为撞见了那个少年最狼狈的样子。

    今时的相别辞,一样貌若恶鬼,却不带半分可怜情态。刀刻的眉目,冰封的肌肤,顾盼之间神采璨璨。

    意气风发少年郎,亦是挽刀驾火的君王。

    修为强绝,气势迫人,俨然已是人间绝顶、位近神明的大能。

    明月悬的心却还是一样因他而动。

    化身修罗,难道不比化身恶鬼更痛么

    可他知道相别辞是不得不痛在那样强大的同类面前,他不和那人一样永沦地狱的话,要如何才能活下去。

    他不痛的话,要如何才能护得下自己想救的人。

    相别辞的刀尖如狼似虎地指着雪迎朝的咽喉。

    气势大变的少年昂然冷笑“你现在,可以心悦诚服地去死了吧”

    雪迎朝轻轻闭了闭眼睛,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不,我还是不甘心呐。”

    不甘心,不甘心承认这就是结局。

    他已经一无所有了,连最后的愿望也终不可得,连赌个气、报复报复都成了笑话。前半生万事成空,后半生心事成空。

    “原来一个人的运气跌到谷底的时候,是真的不会有否极泰来的那一天。一日不幸,一生也依然是恒久的不幸。”雪迎朝垂眸,红蝶停在他指尖,孱孱无力。

    这么脆弱的小东西,在他指尖挣扎了一下,纵身而起,化作滔天业火

    “但就算天命不在我,我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明月悬瞳孔一缩,从渗血的喉咙里艰难挤出两个字“小心”

    他是冲着相别辞吼的。

    雪迎朝翩翩一转,竟是完全放弃了与明月悬的缠斗,将空门大开的后背亮给他,自己不管不顾地冲向相别辞

    他的身上,业火熊熊,向天疯涨。

    将自己的身体化作利刃,也要重创相别辞

    从相别辞也现出法相那一刻起,雪迎朝就知道自己注定失败。王族之血,对他来说威压还是太大了些。

    更别提还有明月悬、上面的慕莲浮这种缠人碍事的正道在。

    正面对敌,他已落下风。此时暗箭更胜过明枪。

    相别辞面色一变,横刀护在胸前,修长食指往纤纤的刀身上一敲。

    长刀鸣动。

    一道字佛光冲出刀身,将佛印背后的少年稳稳罩住。相别辞的五官被佛光辉映得明亮灿烂,肃杀眉峰宛如冷酷的黄金雕铸。

    雪迎朝的第一击为佛光所阻然而,这只不过是个幌子。

    业火之下,悄然窜出一道纯黑的烈焰。

    心焰,杀心化作的烈火,阴鸷带毒,在火行法术中过于邪僻,修习的人不多。

    对性喜暗杀的雪迎朝来说,却是极妙的杀招。

    他的恨他的怨,都烧成实体化的毒火,黑蛟一样缠上相别辞的四肢百骸

    字佛光被冲破了,相别辞的脸上却浑无失落。本来防守也非他所长,身为魔神,他想要的同眼前这阴狠的同族一模一样

    进攻

    血火怒斩轻轻一挽,挥洒自若,却又迅疾无情。

    这一把杀人的刀精准切开了毒火,找到了雪迎朝,重重劈向他的心脉。

    雪迎朝双膝一软,遍身鲜血都从伤口中喷溅出来。

    本该是相别辞大获全胜,明月悬看着他们,却一下蹙紧了眉头。

    雪迎朝的眼睛,可半点不像一个被打入绝境、再无翻身之力的人。

    那简直就是焰火,他想,在一瞬之间燃尽一切的焰火。

    “闪开”他开口,忍着满嘴的血味向着相别辞嘶吼,“向西南位后踏一步他要用两伤之术献祭自己”

    其实这时候他还没有从雪迎朝的灵息波动上发现任何施术的端倪,但毫无理由的,他就是有这样的直觉,雪迎朝一定会运用禁术自我献祭,用阳寿、修为甚至魂魄来换取一瞬的强大。

    要是他自己处在这样的境地,他也会决死一击。

    他相信那人亦然。

    相别辞不明就里,杀戮的兴奋痛快已然将他俘获,可明月悬的命令对他来说几乎就是本能。他毫不犹疑地后踏一步。

    雪迎朝一手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鲜血狂涌,这是他给天道、给魔道的献祭

    两伤之术在他周身爆起了一阵狂澜,若不是相别辞退得够快,必然受他的法阵波及,被拖进去一概当了祭品。

    “疯子用上这种手段,还不是一样要被我杀死”相别辞冷冷挑起了赤红的瞳。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雪迎朝没有同他纠缠,而是冲破他的封锁,自他身边一跃而上。

    相别辞立刻扬刀紧随“他要做什么真的疯了”

    明月悬眼神一沉“他用命换来的机会,当然不想耗在你的身上我猜得没错的话,他应当是要推倒天柱塔给世间带来灾殃,或者亲身驾临小神行洲,屠戮天京旧族的后裔”

    “他只要复仇”

    雪迎朝浑身浴血,只有一张清素的脸白若霜昙,他踩着火焰疾飞,以一生从未有过的极速。

    他往上攀,忍受着肉身上一刻不停的痛楚,恍如在插满刀子的悬崖上攀爬,每一步都是割皮剜肉,新伤叠旧伤。

    但他决不停下,因为前方有他想要的东西。

    天柱塔底的水晶秘宫近在咫尺,可他犹豫一刻,还是腾身离去。

    那秘宫里除了他的旧人,还有一位荣华鼎盛、修为不俗的少女,与她纠缠亦是无益。

    不过一个外人,他对她兴趣寥寥。

    余光里,他瞥见三千年未见的哥哥泪流满面,捧起明渡影的脸,圣子伤痕累累的面容在哥哥的泪光里闪闪烁烁。

    雪待宵在呢喃“我可以救您的,请您一定要想起我”

    那个外人则在痛心疾首地哭号“神祖大人,您何至于此啊您的神魂已虚弱至此,实在不适宜动用这种术法,徒孙愿代劳任何事”

    慕莲浮极想劝阻雪待宵,教他不要勉力替明渡影解咒。

    三千年的咒术,早已是深入骨髓,要解开何等艰难何况雪待宵早已身死多年,泰半灵力都献给了织天教的“补天”大计,如今不过是半条残魂,一枚虚影。

    可她不懂忘神咒,那是上古咒术,由魔神亲手布下,只有他的血亲雪待宵能解。

    雪待宵轻轻用手抚过她乌黑的秀发,聊作安慰“千年之后还有人能念着我,这样的感动实在难表。能遇见你这样的传人,我何其有幸。”

    “但有的事我必须做,因为我不能忍受他忘了我。”

    忘神咒解,傀儡的眼神终归清明。

    三千年前往事,一霎袭来他想起了在重重毒咒与血恨下埋葬了三千年的自己。

    原来身非身,梦非梦,我非我。

    他还没完全从回忆中醒来,眼角先怔怔流下了两行血泪。

    也正是在这时,一只轻红的蝶飞出他的心口,碎作尘埃明渡影的肢体忽然一扭,然后,一如这只蝶的夭亡,在风中粉身碎骨

    雪待宵惨叫一声,伸手去拢那些碎作千千万万片的魂魄。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命运为什么如此待他

    在最后的那一刻,他的殿下到底有没有认出他来他们到底算是重逢了一刹又再度分别,还是根本就一直处在长长久久的别离之中

    慕莲浮反应神速,抬手便是一个结界,将明渡影的散魂牢牢锁在其中。天柱塔,海底宫,毕竟都还是她这个教主的领域

    少女脸上也情不自禁黯然,眼中颇带凄伤,但她还是努力扬声道“圣祖莫急有我在,只要尚未魂飞魄散,一切到底还有转机”

    雪迎朝没有回头看,但他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算得很深,未雨绸缪,忘神咒之下还藏着一个毒咒,谁都不会想到、不会发现。

    那第二重咒,用在忘神咒解开之后。第一重咒术一解,明渡影一回想起自己是谁,立刻将在雪迎朝的灵力诅咒下被击碎神魂。

    算是又一次死亡。

    他对自己的敌人总是足够狠毒。

    哥哥的哭声在他背后响了起来,那样空洞绝望的声响,仿佛天地里除了他的哀恸什么也不剩下。

    这哭声昭示着,一切仍然依着他的安排进行,一切都逃不出他所定下的铁律。

    明明是他的胜利,努力翘起嘴角的时候,泪珠却先掉了下来。

    “师父”相别辞目眦欲裂。

    他的心向不见底的深渊落去,已经努力过了,差一点就赢了,可最坏的结局还是来了

    长刀在他的手中,被死死攥住,掌心发痛。

    少年的身影飞得更急,完全成了一道狂乱的闪电。他提着刀,双目一片血红,眼中只看得见仇人的头颅。

    他要把那项上头颅摘下,碾碎

    “纳命来”

    雪迎朝流着泪,冲破蚀界海漆黑的海水,向上,向上,去有光的地方

    只要渡过这片海,就能去春光正好的凡世。

    那里有很多活得安乐静好的人们,而他将屠宰他们,终结那些平凡的幸福。

    因为他们不配那样的幸福

    至于其余的东西,他不愿再想。他飞得这么快,一定能将那些东西和讨人厌的往事一起远远抛在身下。

    就快了,很快就不用这么痛苦了,不用在煎熬犹疑了他的指尖,快要执拗地伸出水面。

    然后,下一刻,在他渴望的眼神中,他的手指重重撞上了海面上的禁制

    他重重的撞上了一面网

    雪迎朝不可置信地嘶吼一声,重重撞上那禁制,先是用法术,最后甚至用上了自己的血然而皆是无用

    他冲不破那面阻他路的禁制,去不到他想去的地方

    这藏在迤迤水波中的无形结界,多么像是困了他一生的天罗地网。

    命运给他的道路一直都是这么逼仄,他撞了南墙也不要回头,可再赌上一辈子也撞不破那南墙。

    明月悬压下了体内的魔物,第一千零不知道多少次修补好了天罪狱破破烂烂的结界。

    “都要习惯这种被折磨的感觉了人类的惯性真可怕啊。”他笑了笑。

    苍白柔和的笑,转瞬即逝。

    再抬头,面容森寒,掩着几不可察的怜悯。

    雪迎朝垂着脖颈,仿佛明白了什么,冲他凄声大吼“是你吗是你放这东西不让我出去吗”

    明月悬痛快地点了点头,这结界的确是他的手笔,方才忍着万魔噬身之痛也要将其完成。

    他早已看透了他的敌人。

    雪迎朝冷笑了一声,又是一声。

    “你为什么拦我天京旧族本是天人,天人带来了混沌天灾,搅得这世界动荡不安,祸害了多少人他们明知自己会给他人带来灾祸,还迁来此处,伤害无辜的世人,难道不该伏罪”

    “他们害得此世多少无辜之人代他们受死,又危及天下,你身为万神阙首座,不处理这些祸害,还要留着他们为祸人间,又是何道理”

    他血红的眼,灼灼得像两盏灯。

    明月悬倦倦道“你看着那些人,眼中只看得到天族两个字,只看得到他们身上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血我看见的却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自己的未来,自己的爱恨与心思。怎么能只因一个出身,就论定了生死。”

    明月悬想起了他和相别辞乘船渡水,在小神行洲里漂流的时候。无边美景,千里繁华,道旁的行人巧笑倩兮,俱是安然。

    他们有着很好很好的生活。天下太平,盛世长安。

    怎么能说是带来了灾祸

    “他们是无辜的。你说是要报仇,可伤你的人、带来灾祸的人与这群三千年后才出生的人却并不是同一群人。冤有仇债有主,你的迁怒实在是荒唐。”

    明月悬轻轻勾起了唇角,笑得温柔,说出的话却甚是锋利“你的噩梦,三千年前就该醒了。既不愿醒”

    “那就一个人留在你的痛苦里吧。”

    银发飞扬的少年业已欺到雪迎朝的身前,相别辞眼喷烈火,含恨挥出了复仇的一刀

    这一刀,气息圆融而浑成。

    自他真正觉醒也不过瞬息而已。短短时间,他竟然就完全掌控了阿修罗的力量

    死亡面前,雪迎朝只是露出了淡若朝露的一笑。

    他看着貌若鬼神的少年,似讥讽,似诅咒“你比我更像一个魔,也比我离那令人绝望的命运更近。等着吧,我逃不掉的,你也逃不掉”

    长刀斩落。

    雪迎朝的肉身灰飞烟灭。

    他的灵魂开始受到撕扯,冥冥中有一双手拖着他,要把他拉离轮回,送到红莲海去。他将在那里饱经烈火灼烤,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迎接非天的命运。

    他模模糊糊地想,原来自己的死到头来是这样子的。

    真如一片在灿烂春朝来临时,为迎接它而融化的雪花。

    轻若无物。

    他哥哥的声音遥遥传来“朝儿的魂魄,就由我收下好不好”

    雪待宵似乎是在恳求明月悬和相别辞,害了他命的那两个人。明月悬对这个古怪的要求感到十分震惊,相别辞更是沉着脸,望着雪待宵的眼神颇有厌恶。

    相别辞毫不客气“那是毁了你一切的人,你在这种时候发什么疯,惦记什么兄弟情深”

    雪待宵凄凉地笑了笑“你不会懂的。”

    他青黛色的眼底,流转着一生的悲欢离合。

    “我和朝儿本来就不是什么寻常兄弟,我们神魂相系,在心里的某一处,我们就是彼此如今,他就要永远地离开我了。我们曾经那么亲密无间,觉得对方就是自己的一部分。可是到了人生尽头,却是相望不相见,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低低道“天底下没有比这更惨淡的收稍了。世事沧桑,可在一切发生之前,我们真的曾经幸福过。”

    明月悬静静望着他,年轻人眼底的深邃幽茫,令雪待宵这苟延残喘几千年的鬼魂都觉得惊讶“要我们应允又有什么用他是不会跟你走的,在他的心里,这些事永远不会结束。”

    如他所料,雪迎朝的魂魄避开了哥哥的牵引,放弃了那唯一尚存希冀的引线,决然投入了红莲海中。

    火浪焚身。

    异界通道打开的那一刹,相别辞的魂魄忽然也是一震。

    那业火仿佛就燃烧在他的身侧,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离他的命运这么近。

    “怎么了”明月悬看见了他的脸色。

    相别辞本来想摇手以示自己无恙,然而手抬到半空,他又改了主意,直接扑过来埋进明月悬的怀里由于身量太高,这动作又变成了将明月悬揽住。

    “我疼”他小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