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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皇帝穷得叮当响》 第十三章
作者有话要说:
論資產的不可變現
从吕先生手里逃了出来,她此刻正和赵浚待在一块。
温焕此刻只觉得连里子都快被掏空了,瘫坐在椅子上半天没说话。吕长维大发慈悲,难得网开一面放了她一马,虽然说没挨骂,但她简直像是一盆冷水从头浇到了尾,冰得透心凉。
赵浚正在聚精会神地钻研她带来的小瓷瓶,一时半会儿没有闲暇再去理会别的事。温焕见他似乎对这堆瓷器格外感兴趣,忍不住问道:“小的时候见过宫里还有些景泰蓝,怎么都不见踪迹了?你将它们变卖了?”
赵浚被这问题弄得忍不住皱起脸:“宫中御物怎么可以随意外泄!……不过顾怜英似乎有将一些不用的小玩意儿批发去了宫外,也不知拿了多少钱回来……”
此刻尚且不是国力维艰的时候,买卖御物也不能大声宣扬,一切都是偷偷摸摸来进行着的,一些实在放着几十年、落了灰的珍玩也可以拿出去换钱。不过量都很少,次数也不多。皇宫内的大部分用物都有自己的标识,明眼人只消一眼就能辨得出来,很不方便。何况大批物品流落民间,也总会给人一种皇宫内正是处在财政攸关的危机时候,这样实在是没有必要,也不需要给百姓带来无意义的恐慌。
掐丝珐琅是北方草原游牧民族的群落某一次交易时上供的器皿,虽然数量不多,做工也不算精美,但胜在工艺新奇,图案和花纹都很新颖,仔细看久了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在赵浚记事时起,景泰蓝就留得不多,民间尚且没有融入这份技术,大部分的来源也仅能从游牧民族处获得,故而它们只能算是收藏品,远没有到能够拿来作为日常吃饭用餐的瓷器的程度。赵浚本人在登基以后就没有再进购过什么新的摆件了,对许多东西看得都很重,毕竟是父母亲留下的物品,保养得都很不错。他有时也会担心这些瓷器宝石被手一滑磕碎了,重新贴回去恐怕也不好看,就尽量少去主动伸手触碰,平日里都离得远远的。大部分都被好好地摆了起来,作为观赏的饰品之一。
温焕眼睛发直。
珠宝本身的魅力在于它们的精致,价值就是被人欣赏,但如果宫廷连欣赏它们的对象都寥寥无几,那还称得上是什么价值呢?古董摆在角落,那就是一个普通的物件,他不会主动创造价值,若是被全部小心地束之高阁,那连被欣赏的自身意义都不复存在了,这还有什么意思?若是拿出去卖了,好歹能流通变为真金白银,那这时好歹能说它们产生了价值,至少不是一个死掉了的物件。
就这样堆在一旁,岂不是全然没有一点意义?哪怕坐拥一堆珠宝,这也绝对称不上是富有。
赵浚手上把玩着那小瓶子,似乎和手已经黏在了一块,都没有放下来过。良久后他像是终于看得够了,施施然地将它放到了一边,双手托腮。
“温焕。”小皇帝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再过几日,有个小孩子要来。”
她吓了一跳。能在赵浚的嘴里吐出“小孩”这几个字,看来年纪是真的不大,连忙问道:“是谁?宫里照顾得来么?他要住多久?”
“你应当认得的。”赵浚想了想:“是与温府有旧的人家,之前似乎与皇祖母有过一些牵扯,每年这个时候都要来一趟拜祭,不知为何,主家这次派了第三子过来,叫李明顺。你是不是认识他的哥哥?叫李明端……”
温焕的脑子像是有什么东西往上猛地一冲,一句脏字即将冒在嘴边,强行被她压下去了。
“李明端?嚯吼……李明端?”
赵浚感觉她就像是被揪了头发一样,脸都扭曲了起来。这反应比他预想得还大,赵浚试探性地哄了两声,温焕有一下没一下地回答他,前言不搭后语,像是魂去飞了三百里之外。他道:“好歹也是朋友一场,你也记太久了……”
温焕以掌心覆面,长叹几声:“不要再提了,我现在只希望这个名字不要再出现……”
他还想抓着人再说两句,但温焕实在不在状态,两三下就找了个借口急忙跑了,留下一堆瓶瓶罐罐也没来得及收拾,赵浚盯着刚刚被合上的门扉,还是疑惑地拧起了眉毛。
在这世上,人与人相处是要讲究缘分的,成为心意相通的朋友是很难得的事。温焕刚入宫时和他讲了许多事,也说过自己之前有过极为要好的朋友。后来他离开四下游学,偶尔传一些书信回来保持联络,不过那时就听说他与李明端冷战了,到现在也没和好。
也许是他没什么伙伴和朋友的缘故,像所谓的“冷战”这种东西,他是搞不懂的。因为身份问题,也没人敢与他“冷战”,因此赵浚感到了困惑。温焕和李明端吵架后到现在都没和好是吧?那也不至于到撕破脸的地步,两人彼此交接也从来不会抱有敌意,那干嘛不低头和好?
再说这冷战一开始就整整持续了两年半,那还叫冷战吗?直接说是绝交了都没什么问题。
既然都不承认是绝交,彼此相互称呼的时候还是视彼此为曾经的朋友,那肯定在心里留了一丝余地,既然如此,随便哪一方先开口不就可以重修旧好了么!折腾这么久真是有毛病!
……
……
……
温焕从赵浚那里爬回来,继续在自己的房间内休养生息。
小厮走过来给她倒了杯水,她在一旁盯着几位从家里带来的侍从陷入沉思。最年幼的一位叫做温九,是多年前采买回来的流民,但他却是最稳重乖觉的一位。剩下的温七是家生子,性格也更加活泼机灵,进宫前他显得格外激动,温焕忍不住在路上就开始叮嘱他:“你也别那么兴致勃勃,这皇宫是很难一飞冲天,飞黄腾达的……做做梦倒是可以。你真的要跟过来么?我估计日子过得不会比府里舒服。”
温七保持对未来的憧憬与向往,满面红光,意图很是明显。
她扶额:“哎……算了。要我来说,你呆在府里,有朝一日,说不定还能走了狗屎运被美丽少妇看重,从此过着全天下千万男子艳羡的惬意生活……进宫里很累的。”
温七道:“大郎,自从信麟公门下在山里走的那一遭后,想必不会再有什么更苦的日子了……”
这话说得温焕忍不住咋舌,怎么搞得和她去受难了一样。
温九问道:“大郎很苦恼?”
她决定把这个提前从小皇帝那里收来的消息抖出来:“知道不?李明顺要过来了。”
全场瞬间陷入寂静,气氛像是凝在了半空中般,最后还是她主动打圆场:“没事,我现在没有再烦恼这么多,我不在家的那一阵他是不是来过府里造访?怎么样?是个好相与的孩子么?”
“……”
温九仔细回想,似乎有什么不好的记忆涌上心头,良久后嘴角流露出惨淡的微笑:“是个小魔星。”
她咚地栽在桌面上,只恨不得就地一头撞昏,最好直接睡着,生生捱过接下来的那段时光。
这股不正常的状态一连持续了好几天,别说讲课的吕长维,连旁人都受不了她那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只能看到无穷无尽的郁气在温焕的身边徘徊。
季连总算忍不住了,抽出个空找到她,开门见山:“我不知道你最近是在烦恼些什么,但这样下去可不好,还是快走出来罢!有什么困难我也许能帮你?”
温焕就盼着有人找他说话,此刻倍感亲切,一下子就被打开了话匣:“我有个朋友……”
“你又有位朋友了?”季连忍住自己随之逐渐升起的无奈:“为什么每次见你烦恼,几乎都是和朋友相关的事?”
她长呼了一口气,没有理会这个问题,继续说道:“你知道我曾经去岭南转了将近半年么?本想拜入仼先生门下,后来还是跑去江南了。”
季连一愣,没有想清楚两件事之间的关联,只好先点了点头:“那你也没必要想那么多,吕先生已经说了吧,信麟公更加适合你,也没有坏处的。”
“倒不是这个……”温焕说道:“我其实真的已经不在意了,只是之前一直和一位好友一块听课,后来仼先生只要了他,就直接把我赶出来了,连半个字也没说……”
季连听得感同身受,自行带入了一下这样的场景,忍不住也感到了一阵心酸:“也罢……反正现在都过去了,你也找到了更好的老师,还有什么好郁闷的。想开些。”
温焕道:“我真的已经不在意了……”
“……嗯。”
她又问道:“你要不要猜猜,若是我真的拜入仼先生门下,会是怎样的场景?”
季连看着她。
“……我一定勉励好问,日日笔耕不缀,勤学苦读学无遗力。焚膏继晷,五更鸡鸣之前起,三更灯火通明以后睡……老天爷你听到了吗!我就是这样尽心尽力的好学生啊!”
季连被她说到一半突然仰头大吼的姿态吓得微微一抖,看来她嘴上说的好听,实际上也还是没能走出来,依旧是如此地意难平。
虽说君子应当心怀宽容之心,这种在旁听席生生坐了小半年后再期望落空的体会一定很不好,季连设身处地想了想,顿觉凄惨,也没有底气安慰她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温焕失意地蜷成一团:“我实在不想看见李家五兄弟的那张脸,长得太像了……我会胃痛。”
“……”
季连思索了一下,斟酌言辞:“放宽心,反正不会更糟糕的。”
“这也不是安慰……”温焕沉痛地爬起来,找了个台阶坐下:“明日他就要进宫了,日子渐近,我就越不想去面对这件事。”
季连只好又拍了拍她的肩膀。
……
时光过得快,睡一觉就到来了。
翌日她爬起来,唉声叹气地去上课,赵浚还坐在那里,没有离开接待那个李家的小孩,这让她有些惊讶:“怎么你还在这里?”
天子本没有必要去与每个来访的客人见面,但李家在岭南靠矿产发家,资产雄重,两个儿子都弄去做了官,底蕴深厚,是值得拉近关系的角色。赵浚此刻没财没势,空有一个皇帝的名头,很有必要与他们打好关系,争取日后能拉来注资,做事情也能更有底气一点。
这两家似乎八竿子打不着,为什么现在能碰面?
严格来说和赵氏一脉完全没有关系,与李家结缘的是温太后,似乎在嫁进宫里之前救过嫡子一次,从此结下了缘分。而后来岭南物价萧条,在困难之际温太后帮扶过他家的生意,李家投桃报李,似乎也曾为先帝的涨税方案出资出力,是非常配合的大金主,与皇室关系一直都很不错。当年的嫡次子此刻已经是老家主了,似乎对温太后的恩情一直念念不忘,加上也和先帝彼此之间有火花,不定期也能够进宫看一看、坐一坐。先帝崩殂,温太后薨逝之后,李家在差不多这个时候总会派出一位后嗣来拜祭,这一条先太后已经应允,赵浚自己这边也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和必要,这么下年下来总共来了两次,今年算是第三次,都快渐渐成了约定俗成的老习惯了。
赵浚僵硬地点了点头:“朕与他早上见了一面,顾怜英看顾他剩下的行程。”
“…啊?……”
你那惯来的热情呢!哪里去啦?
好险好险,差点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温焕及时缩了回去,接下来的课上一直如坐针毡,似乎被说得有了点阴影,一直忍不住皱眉。
像是总有不□□详的预感,让她骨子里怪不舒服的。所以等一到中午她就急忙起身,像是身后有人追着屁股一样急忙跑了,压根没看见留在原座的赵浚伸出手似乎想叫住她的姿态。
才刚来到自己的屋子,她只要一看就发现少了人,连忙拉住仅剩的一位侍从:“高盛!温九温七哪里去了?”她才刚说着话,眼睛一转又看到了自己的小书箱,顿时又猛地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惨叫:“我的香料!我的香料呢?!”
这实在不能忍了,温焕平时就靠这点小东西驱虫。来得匆忙,除了吃的都没带多少小物,到宫外采购也要等好几日,她平时都用得那么省,每日只切掉小指头那么大的一块,剩下的是都长了翅膀凭空跑走了吗?温焕掀开盖子,看到里面空荡荡的惨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将盖子覆上再打开,再盖,再开。还是连半点粉末都不剩了。
“……”
温焕慢慢低下了头,发出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决定亲自跑去找人。
虽然不知道那个李明顺是什么来头,但看样子也不会是个多谦逊守礼的乖孩子。赵浚迫于财政条件窘迫,不得不讨好这小屁孩,可温焕作为一个温府来得伴读,底气也不虚,可没有必要去专门捧着他。才未碰面,她对这个家伙本来就不高的好感已经被败得一干二净。想想秋末怕漏了暖气要闭紧门窗,飞虫闯进来时只会没头没脑地在房内到处乱撞,这场景要让她发狂了。
不能和这种人讲道理。温焕走路带风,终于在小花园看见了她带来的侍从,正围着一个坐在正中间的青袍小童打转,看得她无名火起,默默地圈起手臂,站在一旁的角落冷眼旁观了许久,温九似乎终于注意到了她的方向,愣了一会就低头向小童说了什么,随即拉着温七跑了过来。
温焕继续盘起手臂:“怎么回事儿?我怎么回来时见不着你们人?都和别人跑了?”
温七眼角一抽,但是没有说话。
她看得更加酸了,“一会儿再和你们讲!一堆吃里扒外的,我是亏待你们还是怎么了?干什么要让别人随便拿我东西?”
温九在一旁劝道:“大郎……”
“我自然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温焕按住自己突突直跳的额头:“他要拿精品、美食都无所谓,干嘛去取香料盒?取了也就罢了,反正也不是不能分一些……你看看这都是什么事!全光了!空空如也!我接下来几天要怎么办?”
小厮刚想开口,坐在小亭子里的小童终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很快就有人跑了下来,对着她行礼,似乎很是毕恭毕敬:“李郎君请您过去。”
温焕记得这张脸。这似乎是在季连书屋里的小书僮,连他那儿的人都都能要得动,真是不知道有多神通广大。再说回来他请人过去还要差个人来叫?就这么几步路,也没必要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吧。
她简单应了一声便走了上去,顺便向周围干站着的两个人使了眼色,示意暂且结果这个话题,不再追究了。她朝对方打了声招呼,李明顺听到了声音便点了点头,视线简单地略过她的脸,很快地停留在她脑门后的某一个空虚中的点,便不再移动了。
这可真是巧妙又无声无息的蔑视,此刻温焕正是处在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阶段,现在生着闷气,说话的腔调自然温柔不起来,甚至听上去有些阴阳怪气:“真是巧,我之前去过自己的房间一遭,这才知道是你来了。怎么样?宫里还有什么不适应的?你若是早与我打声招呼,我这就不必特地跑过来四处寻你,直接就请你来我的房间里一块坐坐了。”
李明顺道:“不必,现在这样说说话就很可以了。我不想再与你同处一室,那样对你对我都不太好。”
温焕的微笑就要绷不住了,她不知道要用什么话来接,只能强撑着点了点头,用语气词代替回答:“……嗯。”在她应话的这时,脑袋后面似乎传来了轻微的破空声,她回头看了看,发现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侍从们都悄悄松了口气。
李明顺道:“早上去向皇上问早时,他似乎走得急匆匆的,你们已经下课了么?”
“是。”她轻轻颔首:“你有什么事?”
“我早上打烂了一个景泰蓝,虽然尺寸不大,但陛下好像生气了?他走得很快,我还没来得及问他……”
“……”
狗屎啊!
还真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
你知不知道他的景泰蓝屈指可数!碎一个就没了一个,他又买不起别的了!
赵浚真是招谁惹了谁……
李家将他送过来是为了什么?除了胡作非为之外好像他就在这短短半天的时间里什么也没干。虽然她早上时不在场,但已经能体会到赵浚藏在皮子底下那撕心裂肺的痛。这让她眼角抽搐得更加厉害,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才能显得不太带有攻击性。
李明顺将后面的话补完整了:“……还没来得及问它价值多少,主家似乎还留着几十个大件的掐丝珐琅……实在没有喜欢的款式就只好赔偿相应的数目了,可惜陛下走得快,其它宫人都不敢随意开口估价。”
温焕陷入了一种神奇的状态中,李明顺这张脸的五官轮廓本来就是令她不好应付的类型,谁知说话做事都能这么绝,每一刻都能巧妙地堵得人如鲠在喉,说不出话。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也不知道用怎样的表情回应,只能僵着脸默默地听。
李家为什么敢把他送过来?唯一的理由大概只是他家有钱罢……
足够的富裕加上宠爱,这使得他似乎做什么都不需要顾虑后路。他若是觉得自己天下第一,那么他就会成为那个李家的天下第一。哪怕他自以为自己是太阳之子,那么他的家人就是砸钱也要砸出个太阳之子来。
怎么和赵浚的日子过得如此天差地别?不知道的人还要以为这是送上门来的嘲讽。这样一想,小皇帝还要与他打好关系……也未免太为难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