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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皇帝穷得叮当响》 第十一章
秋阴时晴渐向暝,秋风是刺骨的,赵浚不喜爱深秋时刮的风。
在二哥也撒手人寰之后,他似乎并没有在短时间内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更漏将残,这样凉寒又阴冷的天气像是连骨头也要冻住了。
不知为何,他的两个兄长逝去时似乎都是在这样的时节。天地拘在宫墙内,此刻却一下子显得宽广起来,他因这突然变得格外辽阔的碧天空幕而听到了宫殿内号叫的寒声。烈风在空旷的宫城内四下回荡,吹不动其他的东西,只会气势汹汹地将白幡拍得上下翻飞,就像找不到归处的游魂。
赵浚又为什么彷徨呢?明明他的归处就在这里。
他静静地伫立在墙角,灯照映上墙壁,留下一个矮小的人形轮廓,他与自己的影子对视了片刻,发觉它也在因为摇曳的烛火而细微抖动。赵浚虽不明白到底皇兄的逝去意味着什么,但他已经能隐约察觉到即将有什么即将就要来到。母后冲了过来,突然不顾仪态地簌簌发抖,泪水从她早已红肿的眼眶中流下。
“淼儿……”她这样细声唤着赵浚的乳名:“你要怎么办?母后又要怎么办呢?今后的日子……”
这泪珠带着温度,从对方的脸上坠落,一路滴到他的头顶,顺着发丝渗进头皮里,像是湿漉漉的黏滑的蛇,从他的头上缓慢地爬下。赵浚终于被这滴眼泪打醒,全身一震,像是承受不住母亲抱住他的力气,便也开始微微颤抖。
这既不是害怕,也不是伤心,他的年纪还太小,尚且不知外界的风险,只是感到了不安。赵浚的眼泪终于也掉了下来。
视野模糊之间,他隐约看到了还在翻飞的布料,朱红色的梁柱和房脊皆用白布遮盖住了,就像是成了另一个陌生的场景。赵浚不记得大哥的丧礼,但二兄的葬礼足以让他铭记在心里,永生难以磨灭。这一幕宛若纯白的雪中世界,但此刻明明并未降下半片雪花。
他跟着长辈的指引,在灵枢前跪坐,依旧被母亲搂在怀中,面前出现了一块花纹繁复的衣角。他看着那道威严的龙纹,这才感到惧怕,不敢抬头。
男人的脚渐渐走进,伸手要他过来。赵浚先是向后缩,但很快又被母亲推了出去。父皇的面孔一直是温和的,他头一次看见那样冷肃的父亲的脸,让他感到无比畏惧。
皇帝的手终于放下了,他伸出了半天,却发现赵浚迟迟没有反应,收回手后,他的神色沉重,缓慢地发出了一声叹息。这声叹息比什么都让他无所适从。
……
而做了太子后的第三年,继皇后薨逝之后,承隆皇帝也很快撑不住了,身体每况愈下,先前还会带着他一起去朝堂旁听,要他在听着朝臣讨论时也要参与思考。这样本不合规矩,但满朝文武都清楚现在的状况,没有多说什么。
每回旁听完毕后,承隆皇帝总会不停地发问,赵浚不能照本宣科,也不能死记硬背,若是得出了新的见解,无论是好是坏,先皇都会稍稍将神色放得和缓一些,偶尔还会嘉奖他,虽然这种情况倒是很少。
除开功课以外还会有额外的考校,还有新课安排,着重在于帝王要如何为人处世上。他的课业负担很重,等到彻底完成也会是深更了,第二天一早清晨天光未亮又要晨起。赵浚也不清楚对父亲的感情是惧怕还是敬重更多,但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像就好像被鞭子驱赶的老牛,从来不会停歇。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某一日夜里承隆帝突然气喘,虚汗淋漓,宫人们急匆匆地端茶擦汗,再请太医看诊,忙碌了接近半宿,他状况好转时便把赵浚叫来身边。但几乎所有人都清楚地明白他已经气力不支,身体即将不行了,此刻的精神也只是最后的一点回光返照而已。
就像是烛火在燃尽的最后一瞬间爆裂的灯花,那是皇帝在耗尽生命力的尽头最后在人世间的挣扎。
“淼儿,我儿……”那张大掌抚着他的头顶,承隆皇帝的面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疲倦和老态,他仅凭着意志从牙缝里挤出最后的几句话:“知道父皇已经多少岁了么?父皇早已六十八了。”
他感到了悲伤,隔着眼泪望着榻上父亲遍布皱纹的脸。人与人的时间是无法延长的,他与皇帝都在与时间赛跑。为什么如此焦急?
因为时间正渐渐逼近,速度从来不会放慢,只会突然加快脚步而已。
朝堂早已做好了准备,皇帝也早已点好几位辅政大臣的人选,一切都早已准备就绪,唯一着急的只有承隆皇帝,他把赵浚拉近自己身边,语速又快又急:“温相中庸,姚派刚正,季家圆滑,你多亲近温庭钧,他会看顾你……此外朝堂之上要懂得制衡之道,你只负责发令,一概党争讨论都不需要亲身下场。天下如棋盘,你是操棋的人,不需要深陷局中,变成众多棋子中的一个……”
他说话又开始带上了喘:“西北姚忠志有兵权,切不可懈怠……世家虽已衰弱,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地方上依旧有底蕴和财势,你要切记……”承隆皇帝讲的太快,竟忘了换气,说话时已经开始语带痛苦:“父皇在西北,还、还有……”
他恨不得将自己毕生所有的经验都一股脑说出来灌进他的脑海里,现在不理解也没有关系,全部记在脑子里慢慢消化也好。
承隆皇帝拉着赵浚的手,几乎说到了天明。
他实在是太不甘了!好恨!好恨!若再有多一点时间,这些东西就不必这样急切地一股脑倒给他!
赵浚若能被手把手教导到成人,他不会再有任何遗憾。
承隆皇帝流下两行清泪:“你这样……父皇要如何放心闭眼……”
赵浚以为他自己竟让父亲无法含笑九泉,一时间呆愣愣地怔在哪里,愧疚与惶恐使他忘记了和弥留之际的父亲再说最后一句话。
先帝突然双目暴突,剧烈地喘起来,他束手无策地干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宫人反倒急得来来去去,喘息声终于渐渐放小了,似乎像是耗干了本该用来呼吸喘气的力气。但赵浚亲眼看见了他的眼珠还会转动,死死盯着自己瞧。一直这样持续到清晨早朝的时辰,才彻底断气了。
就像死不瞑目一般……赵浚忍不住想:是否他再勤恳一些,父亲就可离去得安详一些?
蜂拥而至的太监宫人来回穿梭,接下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连圣旨等物件也要准备出来,太医为先帝的遗体看诊,确认他薨逝时的状态。
忙到了第二日,就又是漫天的白帷。他的眼泪本以为在母亲离去时擦干了,但剩下的还是没能咽进肚子里。从皇后的凤仪宫到主殿,从祭台到父皇的床榻,他从白日再哭到夜晚,悲怄得难以自制,脚像在地上扎了根,他也并不是不愿意走,而是一时间不小心忘记了怎样发力才能抬脚。
皇祖母一身缟素,这便是他在宫中唯一剩下的亲人,但他看着她的满头霜发,又忍不住簌簌地向下掉泪。
他日便要举办登基大典,但因为丧葬在前,三年不可有大喜事,便不会那么张扬隆重。赵浚想要的并不是这些,他并没有为此感到一丝一毫的高兴。臣子们为父皇哭丧,一一含泪拜祭了。他看着那三位辅政大臣的脸,试图记下这三位的样貌,听到温庭钧这三个字后便忍不住抬头,恰巧看到一位老人行完礼,正直起身。
赵浚与那位老人离得远,但他们好像确实对上了视线。温庭钧退回原位,头低垂着,但他似乎清楚地听到了一声叹息。
那是一声掩藏着复杂情感的叹息,像是失望又像是惆怅,这道声音宛若一道惊雷炸在他的耳边,一瞬间,他竟将这与这声叹息和几年前父皇的叹息相重叠,忍不住咬住了嘴唇,将眼泪用袖摆急忙地拭去了,狠狠咬住了唇,热意和羞耻让他面红耳赤。
这确实是一位祥和的老人,也会看顾他的学业进程,但每当看到他时,赵浚总会忍不住在思考他的那一声叹息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意思。
他也希望能在有朝一日,在做一位好皇帝、有一片太平盛世的时候再去问他:您当年究竟在想什么呢?
对那声叹息的好奇心驱使他一直战战兢兢,从来没有一刻敢松懈。要一直这样下去似乎是很不行的,温庭钧果然看不下去,终于时常招唤一些同龄人进宫来与他玩耍,后来他就在这种情景下遇见了温焕,既然是孙辈,他看两人投缘,便一来二去,让温焕长久地待了下去,给赵浚找了个伴。那时上水宫还保存完好,赵浚不喜欢去主殿待着,这总让他回忆起先帝垂死的样子,便常避开它,跑去其他地方住宿。
温焕见不得他这幅样子,便总想法子想让他看开一些,赵浚推了一会儿,实在也是没磨过她,勉强试着再一次坐在正殿,又回忆起几年前刚成为太子不久的那一年。
母亲还未曾逝去,除夕夜,三个人要聚在殿中一起吃年面。
地暖实在熨帖得太舒服,他在跪坐时假装不经意地让脚背和地板贴得更紧了一些。暖洋洋的烛光让他感觉到安心了,于是他低着头吃东西,先帝坐在一旁,然而脸色并不好看,他在这样僵滞的气氛中也没敢抬起头来直视父皇的眼睛。
墙角有一处划痕,上面留着几道斑驳的刻印,他知道这是他在更小一点的时候与皇兄在玩闹的时候留下的,那里凝结着许多年岁的标注。六岁时小玩具被磕在墙壁上,留下了几个明显的凹槽,他的手指被破裂的碎片划破了,血珠被随手揩在了墙面。现在已经因为时间过得太久而让颜色变得黯淡,血液顺着裂缝洇湿在每一寸墙壁内里的夹层中,深深地渗透了每一个角落,褪成了微微带着苍褐的色块,像是墙上的伤口结了痂。
墙面的裂缝上还承载着七岁糊上去的汗水,皇兄离去时他流的眼泪,实在铸刻了经年累月的记忆。赵浚被僵滞的气氛弄得浑身不太好受,只能紧紧盯着墙壁上色泽突兀的色块看。父皇的碗碟放在桌上,突然发出的细微响动使他忍不住抖了一抖。母后将他带去侧房,随即弯下了腰,虚虚抱了一下这位小太子。她身上有极为柔和的气息,现在全部因为过近的拥抱而笼罩在孩子身上。“好了,你就闭上眼睛罢,累了就休息。”
赵浚努力睁开眼,被对方的手轻轻覆盖在眼皮上,随后不轻不重地压了压,“好孩子,刚刚吓坏了?……你睡吧。”
于是赵浚也就不再动,呼吸渐渐放缓了些,那双手放了下去。母亲凑近来,对着他的脸观察了有好长一会儿,觉得他好像已经沉入梦乡,便起身离开,将门带上。
赵浚从床上爬下。
他睡不着,也只好闭着眼睛装睡,等母后一走就开始在房间内到处走动。
“淼儿长大了……”
“今年就大了一岁吧。”
他听到了父亲硬邦邦的声音,蹑手蹑脚地跑过去,将耳朵贴在门缝上。母后似乎轻笑了一声:“这孩子和您越来越像了。”
“哼……像又有什么用。”
“……”赵浚低下头,先帝又说道:“你看,他这个样子……”
来自父亲的失望让他有些难受,门外隐隐约约又传来了母后的声音:“您太着急了。
侧房里只有两位宫人在一旁候着,但都不敢对太子的行径做太多制止,赵浚顺理成章地继续将耳朵贴了上去,父母还在主堂守岁。
“毕竟和你又那么像。”她又轻声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几年前淼儿还走路都走不稳呢,现在个子也窜得好高,像是拔长的树苗……真像是手脚也被一夜之间拉长了一样。”
随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母后又说道:“臣妾先去点灯,您也该休息了,守岁就让凤仪宫来罢。”
“朕陪你。”
赵浚似乎能站到天荒地老,但再怎么漫长的夜晚,也终究要过去。他在这块角落呆愣着立了不知多久,终于迎来了第二日的破晓晨光。
是否是因为他太不争气,因此对他抱有期望的人总会因此希望落空?他就要忍不住钻牛角尖。温焕陪他在大殿坐了一会儿,终于也因为时间太晚得去睡觉了。赵浚那时便望着她离去时的后背,仔细思索这样的一个问题:
若是他变得更好,温庭钧会收回那声叹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