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全安的脚步应声停滞。

    他出生在偏僻穷困的县郡中, 是靠着寒窗苦读挣出功名的寒酸书生, 因出生卑微, 见过百姓生活的种种艰难辛酸。

    那些欺压乡邻的恶霸, 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 是苏全安最瞧不起的人, 恨不得将他们统统收拾干净。

    这回抓到的钱氏几人, 是他啃过最硬的骨头,任其软硬皆施, 那姓钱的就是不肯吐口,将所有恶行都揽在自己身上。

    颜若栩看着苏全安凝固的背影, 缓缓拿起案上温酒的铜壶,将温甜晶莹酒水的注入白瓷小杯, 随着酒香四溢, 颜若栩道:"苏大人,外面天寒, 还是坐下来再同饮几杯吧。"

    "按照大燕的律例, 钱氏在盛州犯下种比种大案, 该是杀头的死罪, 多半还要罚没其家产, 罪无可赦的问斩,家人则没入奴籍,苏大人, 我说对了吧?"

    苏全安一脸严肃之色,缓缓点头。

    "横竖都是一死, 钱氏家主精明得很,这是在为子孙打算呢!"

    颜若栩目光微沉,注视着杯中酒水淡淡说道。

    这个道理苏全安何尝不懂,钱氏就是知其罪孽深重,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干脆将一切事情都揽下来,自然,这不是为了什么义气之举,而是去盛州查案前,钱氏的几个少爷便连夜出逃了,现在官府抓捕了多日也没寻到踪迹,想来是钱氏背后的靠山出力,护住了钱氏的几位少爷。

    "公主说这些有何意?"

    苏全安抬起头,笑道:"若是只为了与下官说这些,臣听完,也该告辞了。"

    说罢再次要踏步离去。

    颜若栩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提高音量道:"若是钱氏的儿女亲自去狱中求父亲,你说,那钱氏的家主是招还是不招?"

    这一番话说得好似随意,却在苏全安的心中翻起来惊涛骇浪。

    "公主是说寻到那些逃走的人了!"

    苏全安说得激动,情绪转变突然,恨不得蹦起来。

    站在他身后的陆垣蛰脸上没绷住,看着苏全安滑稽的模样露出个笑,隔空和颜若栩对视一眼,眉梢微微一抬,显然松懈了一口气。

    苏全安古怪的脾气在官场中人出了名,他办案从不准外人插手,也不往外透露案情,无论什么案子在只要到了他手里,不办成个铁案他就不姓苏,现在眼看苏全安愿意坐下来一谈,这事情就好办了。

    "苏大人莫急,我也是一心为了求个公道,大人请饮此杯,听我细细道来……"

    雪足足落了两个时辰,从驿亭走出来之时,天边已经泛起了暮色。

    在这茫茫人海去寻几个特意藏匿起来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颜若栩连那几个出逃的钱氏子孙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哪里能寻得到?

    颜若栩撩开车帘,探出半张脸笑问道:"沈然真的准备好了么?"

    陆垣蛰坐在马背上,握着缰绳边行边望着眼前银白一片的山野,哈出一口白气:"自然,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公主大可放心。"

    说罢,颜若栩大笑起来,她干脆将整个车帘掀开来,歪头细细打量着陆垣蛰的神情,问道:"叫沈然去受累,你不心疼?"

    陆垣蛰抓抓头发一脸疑惑:"这有何心疼的?"

    说来也是极巧,钱氏一族效仿大家氏族做了批有家族纹饰的玉佩,皆是由上好的羊脂玉打造,前几日沈然开的当铺里面偏生收到了一块这样的玉,叫知情的人查验了,那玉乃是钱氏家族大小姐日常所配带的,不知怎么竟然流落到了当铺中。

    这说明萧氏并没有护那钱氏后人周全,不然这种贴身又能证明其身份的东西,是不会轻易出手的。

    只是可惜顺着那玉佩的来源查了,也只是查出从赌场的流出来的,此外别无信息。

    也不知道陆垣蛰怎么想出那样一个损主意,先是假意告知苏全安已经找到钱氏子孙,取得他的信任,再由沈然扮做钱氏大小姐,入狱与钱氏家主相见。

    以沈然的姿容,只怕比那真的钱氏小姐还要美艳,陆垣蛰倒是想的周全,道:"届时沈然蒙个面巾,在钱氏家主哭个梨花带雨少说话便是。"

    颜若栩笑一笑放下车帘,不再言语。

    自从父皇下了赐婚的旨意过后,陆垣蛰在她身前多了一层刻意的疏远,他本就长了副清冷的面孔,近些日子整日绷着张脸,性子就像着冬日里的气温,一日日寒下去。

    和陆垣蛰同样冷着张脸的,还有快六七个月身孕的太子妃萧嘉柔。

    自从太子颜黎请回来一个号称有治世之才的高人之后,几乎日日宿在书房中,整日和那位高人促膝长谈,还要屏退左右。

    一开始众人都以为那高人还是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矍铄老人,直到一个丫头偶然瞥见一眼,立即惊为天人,那令太子痴迷的高人,枫敛竟是个年轻俊美的男子!

    因为前朝的遗风,好男风虽为明面之上众人不齿,可是私下偷偷豢养娈童,垂恋男色的达官贵人还是不少。

    太子府中渐渐有了风言风语,吃饱了饭没事做的下人们在背后嚼舌根,终于把那龌龊的猜测传到了萧嘉柔耳中。

    对待下人她一向宽厚,不轻易给人留下话柄是她一贯的处事风格。

    可这一回太子妃气的不轻,将府邸中的下人们统统集中到了院中,一个个在雪地中罚跪,几个凶神恶煞的侍卫正在一个个盘问,她要查清楚这个消息究竟从哪里传出的,只要查出来,绝对不轻饶!

    谁知道那使坏的下人还没有揪出来,太子倒是难得来了一回,立即叫众人散了。

    对着太子妃冷声道:"无中生有的事情,有何好查的!你这是想坐实了传言吗?"

    萧嘉柔捂着肚子脸色骤然一白,自觉刚才的举动是有些欠妥当,未得开口解释,太子衣袖一拂人早已经走远。

    她那曾经对她关怀备至的夫君,终于越走越远,很多时候他已经变得不像她的丈夫,而是高高在上的太子。

    萧嘉柔颓然地扶着身旁侍女的手臂,心若寒塘。

    大理寺的天牢中一片灰暗,这地方一年到头不见天光,空气里头一股呛鼻的霉味。

    天冷了,又接连下雪,牢中除去一股臭味,更添逼人的湿寒。

    钱氏的当家人钱莫所处的牢房在甬道右侧最末处,单独一间屋子,铁门上挂着一把巨大的铜锁,狱卒掏出钥匙打开门后,陆垣蛰蹙眉后退了半步。

    那是股难言的臭气,污浊逼人。

    钱莫挂着枷锁眯起眼睛打量来人,片刻后头一撇,闷哼一声。

    苏全安负手而立,铁门之后还有扇木栅栏,他敲了敲木头道:"钱莫,快起来!看看是谁来了!"

    躺在一堆枯草上,蓬头垢面地昔日恶霸终于动了动,顺着苏全安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牢中光线不好,钱莫坐直身子往前面探去,双手攀着木栅栏,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甬道的尽头出现几名狱卒,搀扶着一位女子慢慢走过来。

    那女子垂着头,脸上蒙了块紫色纱巾,在几米开外的地方扑通跪下。

    "爹!"

    一声哭喊将那钱莫的心激得突突猛跳,他竭力地想看清楚一些,眯瞪双目道:"你是谁?是……宝姝!"

    陆垣蛰抿了抿嘴,视线往后扫去,落在后面那女子的脸上,微点头。

    "是……我,呜呜呜"

    跪在地上的女子得了指示般,双手掩面而泣,单薄而瘦弱的身躯蜷缩成一团,娇滴滴地哀泣着。

    她的嗓音有几分嘶哑,似是喉咙受了伤。

    随着她双手抬起,衣袖往上翻卷,露出胳膊上一道道的血痕,她本就肤色雪白,那伤痕更显得触目心惊。

    钱莫双目骤然一冽,看着女子手腕的伤,又见了她腰间的家族玉佩,心里已经笃信不疑。

    "宝姝!你的嗓子怎么了?胳膊上的伤怎么来的……"

    钱莫伸出胳膊在虚空里挥舞着,瞧那模样已经心急如焚。

    "你走近一点,让爹看看你的伤!"

    他这般爱护自己的骨肉,却全然不顾他人的死活,岂不知被他害的失去田地,卖妻卖女的百姓心中多苦。

    沈然偷偷翻了个白眼,从厚厚的刘海缝隙中看了陆垣蛰一眼,再次呜咽大哭:"女儿没脸见您啊呜呜呜。"

    他哭得那叫一个凄凉,连身侧的两个狱卒都湿了眼眶。

    陆垣蛰适时的上前一步,半蹲在钱莫身前,冷声道:"令爱不幸深陷囫囵,是我使银子将她赎出来的,如今是我家的人,钱莫,你仔细想清楚了,真以为有人会护得住你的后人?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银子!"

    钱莫握着木栅栏的手用力几分,咬着牙不语,片刻之后抬头对仍在哭泣的女子道:"你的兄长们呢?"

    沈然哭得直打嗝,噎了噎,这个问题陆垣蛰并没有与他提到,若水的双眸藏在厚刘海之后,微愣,旋即又垂头大哭。

    少说话只管哭便是,这是来天牢前陆垣蛰的嘱咐。

    钱莫被哭得心烦意乱,比起女儿他更加担心自己的几个儿子,不由怒喝一声:"别哭了!说话!"

    俗话说关心则乱,见他这样子显然已经方寸大乱,陆垣蛰满意地站起来,睥睨着他。

    "钱家几位公子尚且还在人世,你不必担心,只是若还冥顽不化,我就无法保证其安危了。"

    钱莫一拳捶在地上,狠狠地道:"你们究竟要干什么!"

    陆垣蛰不语,只是转身搀扶起在地上哭了良久的女子,缓缓离去,那女子肩膀微微发抖,嘶哑着嗓呼了声:"爹……"

    人已经被陆垣蛰带了出去。

    苏全安的目光落在二人触及在一起的手腕上,心中啧啧两声,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即将成为驸马爷,他鄙夷的瞄了一眼,转身对着钱莫时已经是一脸正色。

    "钱莫!走吧,有什么要说了,待会细细道来!"